冬月里的暮年四王素英

冬月里的暮年（四）

王素英

我赶回来的时候，医院急诊的护士长已经将父亲安顿在外科病房，人也缓过了劲儿。父亲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睁开眼看见是我，再一闭，转不回去的残余泪滴挂在眼角，刚擦掉又溢出来。我压压斜扣在父亲头上的帽子，已经明显大了两个头围，那年当我把这顶从北京大商场买回的帽子递给父亲的时候，父亲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左歪歪露出一道铜纽扣，右歪歪又看见一道铜纽扣，解开铜纽扣放下来还能遮住两个耳朵，帽子不大不小，父亲喜欢得不得了，只在出门或上街时戴戴。此刻再戴在头上仅仅是为了挡住窗口的风，与父亲而言，各个脏器能舒舒服服地供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了。见过医生，各项检查结果都还没有危及到生命，加上第一天的9袋液父亲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血压回升到正常，医生说想做个肠镜身体受不了，只能过几天。我风车车般地医办室、护办室、CT室、心电图室转了一圈回到病房，给父亲写下了一行字——各种检查都没大事，输几天液就能回家。我把“回家”两个字写得很大，医院的出出进进只为这一个目标。安抚好父亲，便急着回去给母亲报平安。母亲描述着当时的情景——整整一上午父亲大便不出尿不出，一个劲儿喊我的小名，说我哪去了，也就这次出门时间太紧没及时写话告诉他。父亲蹲到掉出了两节肠子，母亲硬是用热毛巾给捂了回去，老两口又开塞露暖水袋的折腾了半天不见好转，后来父亲把母亲拉到电话跟前，让给我打电话。想到父亲当时担心自己活不了的害怕，想到医院陪护的梦，想必是父亲难受了一夜，心里一直默念我，我便有了心灵感应，又想到父亲因难受将求生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焦急，泪水夺眶而出，我们之于至亲之人最重要的就是生命的托付，父亲得了病以后，我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一如这次，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后，马上电联老公、急诊科的护士长、老妈院子里的二叔、弟弟，让老妈提前准备父亲的医保卡身份证等等，一刻也没有耽误。我妈说，“老兔子这一辈子的罪可受大了，肚疼得浑身哆嗦，连身子也立不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个儿女也不在跟前……”母亲的话又让我想起父亲这几年因病所遭的罪，泪水又不听使唤了。父亲的健康是被一张病理报告单宣布结束的。那一天是年12月14号，医院，冬月初四，星期一。病理科张医生打电话说结果提前出来了，要给我送过来。我走出输液大厅，到了楼梯口。她说，你要坚强，结果不太好。我说，没事，你告我吧，我很坚强。拿着报告单，看着转移癌几个字，终究还是瑟瑟发抖，是冬月里的风飙上楼梯，顺着我的裤筒、袖口、脖子一直吹进心底。机械地随着人们乘电梯走出了门诊楼——不能不哭，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太可怜了，好日子刚开始没几年；不能大哭，怕红肿的双眼引起父亲的猜疑——在院里迎着风，张开眼，走了两圈，等风把眼泪吹干，我回到大厅陪父亲输完液，便办理了住院手续。我下定决心要竭尽全力为父亲治病。为了找到转移癌的原发病灶，开始了一个接一个的检查和化验。最揪心的就是那次从鼻腔里取活检，医院耳鼻喉科吴立新主任和父亲唠着嗑，转移注意力的一瞬夹出了些许好肉，鲜血顺着鼻孔流下来，湿透了好几块纸巾，那时父亲因病诱发了头疼，整夜整夜睡不着已经好久了，人也很瘦，这点血我们都心疼得厉害，我搀扶他，他一胳膊肘把我推开，掏出手绢捂在鼻子上，跟在放射科张大夫的身后，大步往前走，风裹挟着大棉袄，一柳灰蓝的摇摆模糊在视线中。第一次治疗从查病到确诊到放疗，往返北京张家口N趟，历时2个月，年12月10号农历10月29从妈身边带走父亲，中途父亲想家厉害，和医院请假回来住过一夜，一直到腊月28除夕前一天才搬回家。病痛加上放疗，父亲骨瘦如柴，堂弟抱住父亲冰凉的脚捂在胸口，四爹守在枕头旁，我们都不知道父亲能活多久。在伤筋动骨的就医治疗中，父亲已经坚持了五年。用我妈的话说，“老兔子的命真大了！”这次父亲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每天连营养液大大小小的9袋子，在弟弟又是热敷又是按揉地悉心照料下，父亲的肚子通气了。第四天，医院看看，她说要不父亲会以为她在家病了，父亲看到母亲，把手伸出来，微微一笑，很浅，却足以传达他好转的信息。我妈摸着父亲的手，说热乎乎的，总算又活过来了，那天手脚冰凉……我没敢看，只是我妈说父亲流泪了，她给擦了，我猜母亲一定也流泪了。老一辈也是有爱情的，大抵都是年轻时的同甘共苦，积淀成年迈时的惺惺相惜。喝米汤的时候，父亲用勺子当当地敲着饭盆，舀起来举到半空一边倒一边怒视母亲，嫌稀汤寡水的，说这能吃饱？我们看着他只是笑，心想米汤你也休想多喝。第五天，父亲重重地拍了我一下，比划着要出院回家，我白了他一眼，告他做完肠镜才能回。父亲看完，回白了我一眼，我又还拍了他一下。父亲如孩子般忘了他前两天的死里逃生，我们姊妹们亦用父亲能感受到的孩子般的温情支撑着他为父则刚的生命意志。我想，爱与坚强是我们家战胜疾病的有力武器。曾经看到这样一句话——“愿你强大到无需疼无需爱，却幸运到有人疼有人爱。”父亲因病致痛，却也因病得宠，也算痛苦却幸运着的一员吧。相关链接:冬月里的暮年(一)冬月里的暮年(二)冬月里的暮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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