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摄魂案眼眶里扯出的红头绳
2021-2-28 来源: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次大家好,我是金醉。
有句老话叫“隔行如隔山”,一般是说,不同行业之间差别很大,彼此无法理解和沟通。比如搞量子物理的与做心脏外科手术的,专业差异太大。
这些年,我接触了不少行业的人,比如医生,律师,教师,警察,做保险的,做债务重组的,搞医疗美容的,还有送外卖的,上门维修的等等。
——都是密切与人打交道的职业。然而,他们却往往与人「隔阂」非常大。
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感受和理解他们的处境。
我无法感受一个警察目睹命案现场却追不到凶手时的愤怒;我无法感受一个医生眼看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时的无力;我也无法感受一个快递员遭遇车祸时的焦虑恐慌。
陌生人之间的日常接触,大多是服务或供应关系,直接体验到的是“好”或“不好”,只有感谢或抱怨,但没有共情。
我曾抱怨医生麻木,律师油滑,警察无能,但对他们其实并无多少了解。即使是彻夜长谈过,也只能了解一个模糊的侧面。
有个作家朋友告诉我,他采访一名医生时,聊到痛处,那医生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
行行有本难念的经,每个“职业”都有局外人不能了解到复杂和黑暗。这大概是“隔行如隔山”的另一重含义。
这种「隔阂」,也发生在我和太爷爷金木之间。
我研究金木留下的调查笔记快三年,看到的多是勇敢和智慧。他在黑道白道里游刃有余,既热情又理性,像穿行在老北京胡同的大神探。
夜行者金木是个传奇,却只活在笔记里,少了温度,简直不是个人。
面对一摞摞犯罪调查笔记,我却很难真的体会一百年前的罪恶之城有多黑暗肮脏,更不了解每天纠缠其中的太爷爷内心如何。
人非机器,他一定会恐惧,绝望和麻木,或许也想过放弃吧。
今晚更新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悬疑故事,「北洋夜行記」番外案件,相当于一个「剧场版」故事,主角是夜行者金木和一名警察。
这篇故事的作者是魔宙的「桃十三」,他花了三个月,根据金木留下的资料和史料考证,创作了这篇作品。
故事讲了民国北洋时期,北京城发生的一场,也尝试进入金木和警察老白的内心,探究其中的黑暗和光亮。
准备好了,就放下其他事情,一起看故事吧。
摄魂案
桃十三
楔子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现在世界欢笑,灰幕已经拉开
光明与幽暗的婚礼,已经到来……
民国八年夏天,炎热一直持续,天气异常的干旱,北京南城一带大大小小的龙王庙,香火都变得十分旺盛,人们涌入寺庙,点燃大量的香烛,向龙王奉献上牛、羊、猪的尸体,乞求龙王爷降下甘霖。
人类的祭祀活动或许有一定的道理,试想,路边一群蚂蚁排列整齐,抬着死去的昆虫前进,十分醒目,路过的的人也不免停下脚步,细细观察一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获得更高神明的垂青呢?
天坛南边的坛墙之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在玩耍,他们一字排开,站在高高的土岗上,双手高举,作波浪形摆动,模仿大人们求雨的动作,嘴里一起喊着,“风来,风来……”
风没有来,土岗上有几棵榆树,树叶下垂,纹丝不动,只有远处的景色在炎热的空气中不停颤抖。孩子们很快觉得无聊,就跑下土岗,到别处去玩了。
这时,几棵榆树的叶子突然微微动了动。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来到小河边玩水,河水几乎干涸,只剩下河底浅浅一层水。一个水灵灵青翠的大西瓜,很突兀地出现,顺着河水漂流,吸引小男孩的目光。
河里的西瓜。
小男孩站起身,正要去追那个西瓜。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小伙伴都在很远的地方,像几粒芝麻点,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句笑闹声,天也快黑了。
小男孩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他不懂的想法,这种想法很大人,他为这暮色感到悲伤。
小男孩只是略微迟疑,脚步慢了一两下,小孩心性多变,很快恢复如常,他心想,“拿了西瓜,回家跟妹妹分着吃。”
于是头也不回地追过去了。
其他小孩又玩了一阵,天黑各自回家,这才发现小男孩不见了,喊了他几声,没人应,以为他自己先回家了,小孩子们也没在意,于是挥手告别。
小河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青翠的大西瓜漂浮在河水里,被倒伏在水里的树枝拦住了,不停地原地打旋。
01
正午,阳光猛烈,某处芦苇荡中间的一片空地,潮湿、密不透风,四周高高的芦苇,欺得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
一个老巡警,蹲在横倒在地的石碑上,叭叭地抽着烟袋。
外面传来打叶声,老巡警霍然站起,拔出佩刀,“谁!”
“自己人!侦缉队的老白!”外面的人回答,由远而近。
芦苇分开,走进来一个身材矮胖的人,不住地拿着白手帕擦汗,但是里面汗衫的扣子却扣得紧紧地,勒住肥胖的下巴。这胖子是京师警察厅第一侦缉队的分队长,老白。
胖子身后,跟着一个陌生面孔的人,身材高挑,头戴白丝葛的礼帽,身穿灰色亚麻布长衫,鼻梁上架着两片圆镜片,要不是面颊太过削瘦,都有点凹陷了,还算得上英武。戴眼镜的青年对老巡警点点头,没说话。
老白擦汗,“谁先发现的?”
老巡警微微躬身,“是附近的鸭农报的警”。
今天一大清早,住在四块玉西头的老孙,去苇塘里放鸭,以前都是在龙须沟里放鸭,现在龙须沟干了,成了烂泥沟,只好去更南边的苇塘。
这天刚到苇塘,将鸭子们赶下水,拄着长竹竿看了一会鸭子扎猛子吃鱼虾,突然发现西边芦苇荡的天空上,冒起了一阵黑烟,仔细一看又不是黑烟,而是一群乌鸦在半空中盘旋。
老孙担心乌鸦惊扰自己的鸭子,鸭子很胆小,猛追一阵,就能吓得翻过肚皮死去。或者芦苇荡里有什么,叼了鸭子去,回家老伴的嘴巴可不饶人。
放鸭子,甘博拍摄,-年。
老孙提着赶鸭的长竹竿,小心翼翼钻进芦苇荡。
突然,老孙跌跌撞撞地从芦苇荡里跑出来,跑着跑着,摔了一跤,脸上沾满烂泥,老孙顾不上抹,爬起来接着跑,跑到水边,这时他看见自己的鸭群,上百只青头花鸭、红嘴白鸭正怡然自得地游水。
老孙停了下来,他感到腿软,于是蹲下去,双手捂着脸,惊慌地哭了。
老孙又看了一眼鸭群,这才起身匆匆离开。先是穿过一大片青苗地,这才看见低矮的平房,又走过三个胡同口,来到玉清观街,最近的警亭坐落在十字路口,老孙把看见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报告给玉清观街巡逻的老巡警。
老巡警听完,马上摇动电话,报告给了警察署,自己一个人先赶来现场。
二人听完经过,戴眼镜的青年一声不吭,老白问,“在哪?”
老巡警拨开芦苇,引着二人进去,先是看见地上丢着孤零零一只蓝灰色童鞋,打着几个黑布头破补丁。
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件人工的东西,令人心生警兆。三人都小心绕过这只鞋。
老巡警走了几步,又拨开一丛芦苇,微微侧身,老白和戴眼镜的青年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直径十米的平地,所有芦苇都被踩平在地上,平地中间有一个石头组成的台子,一群黑压压的乌鸦紧紧结成一团,盖在在台子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嘎嘎的叫声,黑翅不时挥打一下。
老巡警一惊,“妈的,这伙老鸦啥时候下来的。”挥着刀嚯嚯赶了几下,乌鸦完全不理会他。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老巡警半蹲了一下,只见戴眼镜的青年举着手,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青烟未散。
石台子上的乌鸦受惊,呼啦一声全飞上天空,露出底下的事物来。
首先映入三人眼睛的,是石台子正中摆着的一个小孩身躯,无头、无手臂,兀自盘腿而坐。头和手臂都被利刃削掉,显得身躯异常细小,比两手合围粗不了多少。
一个刀口自胸口剖到小腹,直抵缩的像花生米的小鸡儿上方,这是个男孩。
旁边摆着一个小小的头颅,眼、耳、口、鼻都被割掉了,两条手臂交叉在头颅前面,十个手指也割掉了。
各个割掉的部位,原本大概整齐的摆在石桌上,但已经被乌鸦啄食争抢过,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老白用手帕捂着鼻子,远远地站着,“妈的,老子要吐了,第一次见布置成这样的。”
戴眼镜青年上前,一一检视。
用一根手指扒开躯干上的刀口,肝脏被割去了。又撬开头颅上的牙齿,舌尖也割去了。小孩的年纪最多七八岁。
一根铁钉,将一条五彩绒绳、一张纸人钉在石板上,不知道是如何敲进去的。
老白站在旁边,目光从石桌上的可怕事物转向戴眼镜的青年。青年专心地检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在肉摊上挑挑拣拣,真是个怪人。
这个怪人叫金木,表面上的工作,是《白日新闻》日报的记者,却很少见他去报馆上班,除此之外,他身上可疑的地方还很多。
比如出身官宦之家,却一个人搬出来,租了个小院子独居。一年四季穿的朴素,乍一看还以为是小学教员。喜欢一切上瘾的药物,身上常年携带药瓶。还有一群同样是很奇怪的男女朋友,老白一个都不想认识。
从不出入风月场地,对破案却异常感兴趣,本事不凡,这也是老白看中他的一点。
金木对老白审视的目光毫无察觉,正用力的抠着铁钉头,又拽又摇,好不容易拔了出来,拿到眼前一看,五彩绒绳里,还编着一束头发,于是拿到头颅上比对,头发失去了光泽,刘海儿被齐刷刷割去了一片。
外面又传来打叶声,老白惊醒,掏出枪来喝问,“谁!”来的是后续赶来的侦缉队员,老白的手下。
金木把现场还给老白他们,钻出芦苇荡透气,金木一边走,一边掏出一个二寸大小的鼻烟壶。
整块碧玉掏成的瓶身,配着红珊瑚的瓶盖,瓶子风格简约,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有这个小东西,可以给金木带来平静。这些年,他见过太多邪恶。
鼻烟源于西方,自明代传入中国。鼻烟壶为盛放鼻烟的容器,一般采用陶瓷、玛瑙、象牙、翡翠等材质制作,工艺十分讲究。图片来源:雅昌艺术网。
衣冠楚楚的乡绅,为了提高性能力,连续杀害十几个小孩吸食脑髓;旅店老板用铁棒打死单身旅客,后院埋了几十具尸体;某个组织将拐来的小孩致残,驱赶他们上街乞讨;女子假装嫁给单身小伙,毒死丈夫之后骗取保险金……这样的案子掰着指头可以数出几十个。
金木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又能往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并没有世外桃源。
打开瓶盖,在手背上倒出一撮可疑的褐色粉末,这不是普通的鼻烟,里面加了一些特别的佐料。低下头,将鼻烟猛吸进鼻子里,一阵奇异的辛辣冲上脑门,眼泪大颗大颗滚滚流出来。金木双手捂着脸,闭着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松开手。
四下一看,发现老巡警早就蹲在外面默默地抽烟,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金木看过去,是老白开枪打死了一只鸭子,拎着鸭子,满脸不在乎的表情,涉水走回来。
金木看远处的太阳,伸出四根手指,并在一起测量,估算太阳啥时候下山,突然发现附近天空,孤零零飘着一朵奇怪的云。
天空万里无云,干旱无雨,唯有这朵云,不高不矮地飘在半空,洁白,蓬松,有四个骨朵,一个尾巴,金木自嘲地笑了,果然这药劲太大,出现幻觉了。
身边的老巡警蹲着不动,这时说话了,“这朵云真俊,跟假的一样。”
02
宣武门外米市胡同,春记饭店的包间里,老白、金木和一个穿着蓝布大褂的中年人吃饭。据老白说,此人也是警察,只是此行不便穿警服。
老白叫了一桌子肉菜,先来两个水晶肘子,然后爆肚仁、火腿片、红烧鸡也随便点了几样。老白吃相十分粗鲁,吃起肉来直接下手,肉汁流到手上,就在衣襟上擦一擦。
金木从二楼窗子看下去,饭店在临街摆了一条案子,故意在街上切熟肉,引得一些小孩、闲汉驻足观看,暗吞口水。
吃得差不多了,便衣拿起凳子边倚靠的长条状布包,展开,是一把东洋刀。
老白喜滋滋地接过来,刀把上裹着暗绿色的鱼皮,纹理粒粒分明,鱼皮外面缠着皮绳,椭圆形刀镡上有镂空花纹。哗地抽开,雪白刀刃,细看还有暗纹,像狂蛇、又像鸟羽。
老白给了钱,高兴得没落脚处,一边摩挲刀鞘,一边用胳膊肘碰碰金木,“我就是爱这个,你看看,刀柄是珍珠鱼皮裹的,刀格上还雕了一只鹰,啧啧。”
东洋刀,又叫日本刀,武士刀。图为现存著名的武士刀——妙法村正,为伊势桑名村正一族于年所打造的刀。此刀刀身刻有龙,刀柄部分刻有“妙法莲华经”,故称为妙法村正。图片来源:痞客邦sabisher。
蓝布大褂的便衣是警察厅证物仓库的保管员,这把刀是一件案子的证物。
半年前一个日本浪人在郊区住店,误入一家黑店,被店老板用药毒死,浑身财物扒了个精光。后来黑店事发,警察在店老板家起出一屋子赃物,走完审判流程,拉到南下洼一颗子弹送店老板上路。
白队长知道浪人有一把好刀,请保管员吃了三顿饭,终于买到了手。
便衣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这是附赠的,刀主人的照片。”又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个日本浪人是在后厨找到的,就剩下一小盆子肉了,估计是当成牛肉卖,被食客吃下肚了。”
金木好奇,凑过来看,只见一个瘦高剃发的日本浪人站在镜头前,眼神微微看向一边,嘴角下撇,饿纹入嘴,神情十分肃穆。
上身穿着和服,腰间插着一把东洋刀,就是白队长手里的这把。下身却穿着西裤、皮鞋,手里拎着一把手枪,威风凛凛。
老白看了,连连说可惜,这个日本人活着的时候,肯定也是一条好汉,没想到死在小人的暗算。
金木接过照片,端详了一下,一翻照片,后面用钢笔写着三个汉字,笔劲尖锐,“村上隼”。
老白哈哈一笑,把刀鞘拍得哗哗响,“就叫你村上刀吧!”
从饭店出来,金木从斜挎的布包里拿出本子,“早上我去查了,小营房的宋老五家,十天前丢了个小孩,是男孩,到分局报了案,年龄也对得上,我们得去看看。”
老白收了笑容,“我去叫车。”
小营房的里长领着老白和金木二人,来到一个破旧的小院子前,院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由于磨损得厉害,已经无法合拢,下面开合处有一个三角形的缺口,可容一个小孩或者一条狗钻进钻出。
里长一边打开大门上的挂锁,一边说,“出事前一天夜里,我还见宋老五家的走在胡同里,一边走一边哭,我还劝了两句,没想到……”
宋老五的儿子失踪一星期后,宋老五一天夜里也病死了,宋老五得了血吸虫病,两条腿肿得像大象腿一样粗,他是一个挑粪工,两条腿是吃饭的家伙,于是就失了业,一直待在家里。
宋老五死后,第二天早上,宋老五妻子在饭里下了老鼠药,毒死了自己和四岁的小女儿。
老白和金木进了院子,屋子不多,只有一间北房、一小间厢房、东面还有间厨房。
夫妻俩和小女儿的尸体已经运去附近的法藏寺了,村里的人凑份子,买了三口薄棺材,收殓了,停在寺后面的荒地里。
北房和厢房里转一圈,里面最值钱的可能是几床破旧的被褥,此外空无一物,为了治病典当得差不多了。厨房的地上还有打碎的瓦罐,地上有一滩干涸的米粥,结成了半透明的薄膜。
金木走出屋子,在小院子里四处看,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察觉两间屋子间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侧着身走进缝隙里,由于外面阳光猛烈,猛一走进暗处,一时看不清楚,只听见轰地一声,一团苍蝇先腾了起来。
等眼睛适应了阴暗,金木这才看清,那是一只死狗侧躺在地上,狗脖子里还拴着绳,狗毛是黑色,无数白色的蛆虫在皮毛里钻来钻去,一股熟悉的尸臭扑鼻而来。
狗尸旁边有个烧歪的劣质瓦盆,里面残留着一些米汤。看来宋老五妻子没忘了给狗盆里也加了一份。
金木走出墙缝,看见白队长和里长站在院子正中,老白拍拍里长瘦小的脊背,“既然你说宋老五一家的亲戚都不在了,你去帮忙认个尸吧。”
在警察署,走出停尸房的时候,里长脸色发白,嗓子眼哽住了,先是点了几下头,这才发出声音,“没错,就是宋家的大小子,叫打灰,因为生他的时候掉灰土里了,没大名。眼睛下面有个痣,我还逗他,‘长了泪痣,长大了爱哭’,结果没成人,太惨了……”
坛墙下的荫凉地里,一群小孩子围着金木、老白二人,叽叽喳喳地说着。
一个跟打灰玩得比较好的小孩说,“那天中午,我们在井边喝水……”老白插了一句,“什么井?”
孩子们一起指着远处的村口,七嘴八舌地说,“那个井,那个井。”
跟打灰玩得好的小孩继续说,那天老水工不在,他们在自己打水上来喝,小孩子力气小,一次只能摇小半桶水上来,水桶搁在井沿,轮流打水、轮流喝。
“打灰喝完水,对我说,井底有人说话。”
金木和老白对视一眼,老白摆了摆大脑袋,不信的样子。金木对小孩说,“领我们去看看,那口井。”
几个小孩领着金木、老白来到西四块玉路口,说话的井就在那里。
金木手搭凉棚,远远看见许多桶、罐排着队,大太阳底下,没人敢站太久。一个光脊梁的老水工,头戴破草帽,正摇动辘轳,把水桶从井底摇上来,倒入一个大石头一体凿成的蓄水池,漫出来的水,顺着一条小沟渠,流进排在最前面的桶里。
金木推了一把老白,“你去问。”
老白挠挠头,走过去问了几句,听见老水工提高音量,“水底下有人?不是开玩笑吧!”老白也知道问题可笑,有点讪讪。
金木走到井边,扒着井沿探头看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凉气冲在脸上。睁大眼睛用力看去,遥远而幽暗的尽头,一个圆圆的井口倒影,井口中间,一个戴帽子的小人,看不清面目,金木知道正是自己。
民国时期北京的水井,甘博拍摄,-年。
井很窄,只容一个成年人下去,没人帮助绝对上不来。
金木对着井“喝”了一声,回声阵阵,传了上来。也许打灰听见的是回音,又或许是一种特别现象,比如把筒状空物放在耳朵边,就会听到呜呜的声音。
这时老白从老水工那问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这口井很奇怪,每天子时、午时两个时间,打出来的水是甜的,其他时间就恢复苦咸,附近的几口井都是如此。
此时落在地上的影子又浓又黑,说明已经接近中午。
金木掏出怀表,拨开盖子一看,中午十一点半,正好是午时,就拿着瓢,在刚打出的一桶水里舀水喝,果然凛冽甘甜,没有苦咸味儿。金木、老白走了老远的路,晒得嗓子冒烟,每人喝了半瓢井水。
喝完水,金木若有所思,“怪了,老白,你看这个井水,每天按照时间变化,像不像……”,“像啥?”
“潮水。”
03
南下洼三合里附近,华兴军被服工厂宿舍楼,是一栋二层的筒子楼,走廊幽暗,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尘土味道。
打灰的母亲,生前就是这家工厂的女工,一个月倒有二十天住在工厂宿舍里,打灰跟着母亲住,偶尔也要在厂里干活。
经理把金木、老白带到宿舍楼前,说自己不方便进女宿舍,把人交给看门的女舍管就匆匆走了。
女舍管带着金木、老白走过狭长的宿舍走廊,女舍管推开其中一扇门,里面的夜班女工都在睡觉,有人打鼾,有人抬头,无言地朝门口看看。
女舍管关上门,自言自语,“这死妮子,跑哪屋去了?”
最后,女舍管带着二人来到一间空宿舍,这就是打灰母亲与小打灰住过的房间,她指了指靠窗右侧的一张空床。其他宿舍挤得满满当当,这是一个八人间,却空着。
金木问,“为什么没人住?”
女宿管说,“还不是因为闹鬼。”脸侧对着窗,半明半暗。
老白打断她,“把以前在这住的都找来。”女宿管唯唯答应,赶紧出了房间。
金木趁没有人,在打灰母亲的床铺上摸了一会儿,在床板下抽出一沓纸,有剪报、广告,金木略微翻翻,塞进自己的挎包。
女宿管终于找到她口中的“死妮子”,真名叫余小红,带了过来。余小红与打灰母亲曾经在一个房间住,还有两个曾住在这里的女工,但已经不做了,回了老家。
老白跑出去,在街边买了几瓶汽水,几人喝着汽水,很快有说有笑了。金木看着汽水玻璃瓶上倒映出老白扭曲的身影,讶异老白很快能与各种人打交道,这才想起,老白很多年前是巡警出身,这些原本是他的工作范围。
汽水于晚清传入中国,清末的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记载了一种“荷兰水”,即汽水,由于当时国人称西洋货多称为荷兰货,所以叫荷兰水。图为民国报纸上屈臣氏汽水的广告。
余小红用手轻轻虚按几下自己珍贵的烫发,告诉金木二人一件怪事。
这两年因为打仗多,军被服工厂一直在加班,经常干到半夜才回宿舍。余小红和打灰母亲、打灰,还有另外两个女工下了班,先是说笑一阵,就很快睡下了。
有天夜里刚睡下,就听见墙外面传来“砰砰砰”的响动,说不出是什么声音,令人一听就很难受。声音很大,在宿舍楼的东西两翼回荡。
余小红靠着墙睡,有一下声音从后背的墙外传来,吓得她一下子坐起来,声音持续了半分多钟才消失。
打灰母亲听见了,也吓得不轻。小打灰是小孩儿,睡得沉,睡梦中哼哼着要哭,被母亲哄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过了几天,也就是半月前,又传来砰砰声,比上次更大,更猛烈,余小红感觉声音里带着一股愤怒。
金木和老白出了宿舍,踩着杂草绕到后墙,金木看着露出红砖的后墙,伸手捶了捶,“是不是这个声音?”
余小红在屋里,隔着窗回答,“不是。”语气很肯定。
金木一抬头,看见接近两米高处有块墙皮脱落的痕迹,招呼老白过来,扶着墙,金木踩着肩膀上去,老白倒也不拒绝,嘿地一声,扶着金木小腿,站了起来,金木升起,脸正对着那块痕迹。
墙皮微微凹陷下去,里面还有些黑色的干涸液体,似乎是血迹。
回到屋里,女舍管喊了声阿弥陀佛,“没错,就是马鬼现身,把打灰害死了。”
“什么马鬼?”
女宿管一指窗外,“就在那个池塘里!”
从天上看,工厂宿舍是个倒过来的凹字形,包围着一个池塘。据说,每当有风雨的阴天,就能看见一匹马在湖面奔跑,走近就看不见,离远了又出现。
女宿管又想起去年,一个秋雨的下午,屋子里已经黑的看不见了,开了灯,女宿管从自己屋子的窗子看出去,池塘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走到池塘边,还有五十步的时候,她看清了,是一匹马,确切地说,是一匹马的影子,在水面上奔跑,仔细看,似乎蹄子距离水面还有点距离,是腾空的。
马一边跑,一边仰头作嘶鸣状,但是绝无一丝声音,女宿管想起在新世界大戏院看的无声电影,里面的猪、羊、马、狗也是这样动来动去。
女宿管忘记了害怕,呆呆看了一阵,她又发现,马不是一直在奔跑,而是不停重复一段一模样一样的动作。
再走近几步,马影突然就消失了,退后,又出现。一直持续到雨停,厂里所有的人都来围观,都看见了。
金木问,“马的毛是什么颜色的?”“青色,带着白点。”
这个鬼是一匹菊花青马。
青马分为铁青、白青、红青、斑点青、菊花青。菊花青是一种类似青白相间的菊花花纹。金木骑过菊花青马,这种马跑起来,扬起的鬃毛好似一排春风拂过的青麦。
古人将青白杂色的马称为“骢”。菊花青马,即全身毛色青白相间,花色纹路近似菊花的马。
金木、老白走到杂草掩映的池塘边,此时烈日当头,一切都是白花花的晃眼,根本看不见马奔跑的影子。
池塘里全是绿色的水藻,显得粘稠油腻。无数弯弯曲曲的水草,像某种触手,从深不见底的水中伸向水面。
金木掏出鼻烟壶,想起了什么,往天上看去,果然看见天边一朵云,大了许多,但是形状很是能认出来,就是案发现场看见的那朵,金木有种感觉,这朵云正冷冷地俯视着他,或者整个北京城。
金木低下头,猛地一抽鼻子,把一撮粉末吸进鼻腔,眼泪直流,浑身打颤,然后脱下挎包,扔在草地上,“我要下水看看。”
老白不同意,“闹鬼的池子,别说下水了,站岸边看久了都会生怪念头!”
老白刚说完,只听扑通的水声,金木已经跳进水里,拨着水草往里走,水渐渐淹到胸口,金木感到一阵胸闷,四周很静,自己的喘息很粗。
老白在水边,看着金木站在齐胸的水里,盯着水面发呆,心里怀疑他已经被水鬼迷了,正想说话,金木喊道,“来帮忙,水下有东西!”
老白很不情愿,骂骂咧咧地下了水,走到金木身边,金木似乎用手拉起一个铁架子似的东西,他的手被黄锈的铁丝划破了,流着血,飘进了浓绿的水里。
两人费尽力气,把铁架子拖到近岸边的地方,老白的鞋在水下掉了两次。
铁架子渐渐露出水面,哗一声,里面的水漏下去,猛地一轻,两人坐倒在岸边,这才看清,是一个大铁笼子。
笼子里有一副大型动物的骸骨。骸骨蜷曲着,四肢腿骨粗壮,胸腹的肋骨密密排列,像一排栅栏,脊骨上突起一溜骨刺,尾骨像一把钩镰,头骨硕大颀长,下颌粗壮,上面长着整齐的牙齿,眼穴深邃,成为两个黑洞。
马有块骨头,34块头部骨骼,54块脊椎骨,37块肋骨加胸腔骨,40块前肢骨,40块后肢骨。
这是一匹成年马的骸骨。森森白骨裹着绿油油的水草,外面罩着布满黄锈的大铁笼。
金木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和笔记本,细细地临摹笼中骨。画着画着,金木凑过去,在马头骨的眼眶里掏了一会。
掏出了一条五彩线编织的绒绳。
04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两辆洋车一前一后,载着金木、老白二人,在南城的土路上不快不慢地跑着,扬起黄色的尘土。
金木躲在支起的黑色车棚下面,从挎包里拿出那根五彩绒绳看看,又翻出一叠纸,这是从打灰母亲床铺下找到的。
这叠纸有几张《北京大学日刊》的剪报,都是一个叫“摩顶会”的社团的广告。
“摩顶开穴手,治病好帮手”,“函授穿墙术”。
《北京大学日刊》创办于年11月16日,是北大最早的校办刊物。日刊为四开四版,每天出刊,刊登新闻和公告,向师生发布校内每日近况。图片来源:孔夫子网。
还有一张功法大师打坐照相,一个剃着平头、尖耳猴腮的男子,西装革履、打着一条小领带,男子眼目低垂,盘腿而坐,下面一行小字,“严是之打坐之姿势”。
金木叫车夫并车过去,将这叠纸递给另一辆洋车上的老白,“你看看这个。”
老白翻了一会,找出报纸上的一条通告,“每星期一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在第八小学校礼堂开会,由严是之演讲宇宙动力与摩顶功法。”
星期一下午四点五十分,金木、老白一瘦一胖的身影并行,走上一个煤渣铺成的平缓斜坡,眼前出现一个拱形大门,右手边挂着一个长方形木牌,上面写着端正的楷书:“京师公立第八高等小学校”。
老白对金木说,“我查了,这个严是之大师,早年干过革命,后来进了一家印书馆,后来进了教育部,干了几年,退出政界,现在是XX大学教授。业余时间当气功大师。”
现在正是学生放假的日子,大门外门可罗雀,门却开了半边。
看门的老人引着金木二人走过铺着煤渣的操场,空旷的操场显得异常地大,三个小小人影走了很久,来到一间西式小礼堂前面,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很多人的哭喊声。
礼堂里面,一个身材瘦小的平头男子正在台上演讲,正是严是之本人,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没扎领带,一只手边说边挥舞着,脸上泛着光,头发很精神地根根直立。
讲台底下,桌椅全都堆积在后面,空出前面的条状木地板,一大群人在地板上群魔乱舞。
有的盘腿坐着,摇头晃脑,双手托天;有的直接来个大劈叉;有的原地打滚,撞倒了劈叉的那个;有的双手比剑,开始唱戏,唱的是青衣。
场地右边靠窗,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据说是个画家,叫什么梅鹤子,灵感枯竭多年,此刻在桌子上铺开了纸,奋笔作画,刷刷点点,笔墨横飞,老画家对旁边人说,“画得很痛快!”
一个坐在椅子上抬进来的老大娘,已经瘫痪多年,拔地而起,晃着头,抖着手,跳跃着前进,亲人在旁边哭嚎,“看!妈已经走起来了!”
严是之完全无视台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练功经验。据说严大师的演讲,会发散出功力,现场听讲的人,会得到感应,大家得到功力,就是手之足之,舞之蹈之,不能自已。
“我夜半起坐,胸间突突跳动,动力直上两眉中间,自觉发出红光,后直达于顶,盘旋久之,即似电线烧行全身,穿过两手两足,历一分钟,突然在眉间停止……
“又有某夕,动力在胸腹层画螺旋形圈,直径约二寸,从中心画向外周,先左旋转,次右旋,旋转次数均是三十六。于是移至小腹皮层,照样左右画圈,旋转次数也是三十六,又上移至胸间,左右画圈次数也是三十六……
“四肢动作方罢,忽觉头部扩大,上半身也随之而大,高及丈余。头忽后仰,胸部也扩大,如大虚空,忽有前俯,背部也扩大如虚空,这时的我,觉得只有下半身而没有上半身,身心都空,举目望天,可白日见星空……”
金木、老白站在人群最后面,看了一会。金木闭上眼,双手虚抱,状似发功。
老白笑道,“你这样,比台上那个瘦猴更像大师。”
金木仍旧闭着眼,“有希望总比绝望好。”又说,“你呢?老白,你信吗?”
老白,“信?我呸!敢惹我,我一巴掌打得他白日见星空!”
带功演讲结束之后,严大师走到幕后,信众在礼堂里等待,久久不肯离去,直到一个工作人员上台,“严大师已经离开了,不信你们看。”拉开暗红色的幕布,后面空无一人。信众这才陆续离场。
金木与老白去登记处交了钱,五十大洋,加入贵宾场,由严大师亲自摩顶开穴,打通天人境界。
工作人员领着金木、老白从操场一侧的月亮门走进,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来到一处小花园,此时天已经黑了,亮起了昏黄的路灯。
来到一间小房的门口,工作人员拦住二人,“五十大洋是一个人,你们谁进?”
老白一听,正要发作,金木把他拉到一边,“你进,遇到什么事不要暴躁,坏了正事。”
老白一人进了小房间,里面七八张小板凳,就差他一个了。坐下以后,严是之徐徐走进来,在板凳间走动。
“众位都合上双眼,接下来,众位将感受到来自宇宙的能量,自头顶灌入。在此过程中,切不可张开双眼,否则灵光自眼睛泄出,一切前功尽弃矣。”
老白照着闭上双眼,只听严是之的脚步走来走去,电风扇嗡嗡地响,令人心烦,那是一个海蓝色的摇头台扇,叶片外面罩着一个圆铁筐,筐上的铁条是波浪形。
民国时期上海华生牌台扇。
长久的沉默,突然,瘦猴大师的脚步停在自己旁边,正想原因,突然头顶挨了重重一击,嗡地一声,眼睛白光乱闪。
老白差点跳起来打人,想起金木的交待,只好忍着耳鸣,一动不动。
等脚步过去,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隙,严是之走到另一个信徒旁边,高高举起右手,手指并为掌,照着脑袋狠狠地拍了下去,砰,一声闷响,该信徒岿然不动。
外边有两排椅子,小桌上摆着一些小点心,供人等待休息。
金木坐了一会儿,挥着手赶蚊子,看几只褐色的大飞蛾在撞灯,乒乒乓乓地响,工作人员端着一盆水,撩着洒水,去暑气,一股土味腾起来。
这时金木听见隐隐约约的砰砰声,有节奏,于是起身,循着声音走进小花园里。
花园里还有几个信徒在等待,似乎在练习某种功法,有人用手拍头顶,有人拿了根短木棒,上面缠着布条,一下一下往头上敲。
一棵槐树下的暗影里,还站着一个人,用头顶撞树,槐树不住地抖动,白色的槐花纷纷扬扬,映着灯光撒下来。
金木拉住一个人,“这是在练硬气功?”
那人鄙视地看了金木一眼,“没见识了吧,这是严师所授摩顶功,功成之日,可以肉身入冲虚,穿墙也不是事儿。”
金木重复着,“穿墙,墙……”
那边老白刚从小房间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职员模样的人拉住他,“怎么样,开了吗?”
老白摸摸头顶,“差点开了瓢。”这人拳头一砸手掌心,“照哇,这就是开了,你运气了,严大师不是谁都打的,屋里八个人,最多打四个,你运气了!”
金木匆匆走过来,“亮出你的身份,我有话问这个大师。”
老白捋捋袖口,露出短而粗壮的胳膊,“瞧我的。”
严是之的书房,只有金木、老白和严是之三人,老白的手掌跃跃欲试,随时想报一掌之仇。
金木刚才看见有人撞树,砰砰作响,突然领悟,军被服厂宿舍楼外墙上的凹陷,很可能是人用头碰出来的,但又难以置信,真的有如此高大的人吗?
严是之大师瘦小的身躯依旧洋溢着热情,斜倚着书桌,书桌上铺着深绿色的绒布,上面满是茶杯烫出的圆圈,还有几个烟头烧出的黑洞。
“二位警官,有什么问题,严某知无不言。而且我们的摩顶会是合法注册的,随便查,没问题。”对老白蠢蠢欲动的右手没有丝毫防备。
金木先问他,对打灰母亲是否有印象。
严是之回忆了一下,说有个女人带着得了血吸虫病的丈夫来治病,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没钱进贵宾场摩顶,只好在礼堂里听带功演讲,来听了四五场后就不来了。
金木欲言又止,最后用手伸过头顶,比划了一下,“你们这来过大高个儿吗,这么高,大概六尺多。”
严是之听了,眼睛闪闪发亮,“有的,马小昂嘛,傻大个,得有两米了吧,听过我的演讲,都知道他。”
“人在哪?”
“现在找不到他了,进监狱了,他一拳打死了别人家的一匹马。”
05
鸟儿归去了
鸟儿乘着夜的翅膀
神秘的飞掠过
仿佛是忧伤
模模糊糊的美感
在我心里回响
墨绿的夜
隐隐约约展露着独特的美
它带给我们飘渺的思想
无远弗届
京师第一监狱,坐落在南下洼,陶然亭以西,南西门以东,占地有一百多亩,可以关押一千名犯人,日本监狱学家小河滋次郎设计了建筑。
小河滋次郎(-),日本长野县人,日本法学家、监狱学家,曾担任清朝狱务顾问,参与设计京师第一监狱。
监狱的主建筑,是一个天坛一样的圆形建筑,向四周放射出八条走廊,仿佛一只巨大的石头章鱼盘踞在南下洼的荒野。
京师第一监狱于清末筹建,年正式投入使用,为新式模范监狱。图为甘博拍摄的北京另一所新式监狱(京师二监)的外景,-年。
一身黑制服的监狱长接待了老白和金木,说起这个叫马小昂的巨汉,监狱长印象很深,马小昂走在街上,三匹马拖着空马车追着咬他,被他三五拳,将一匹马打死,马车主人正在路边店吃饭,见打死自家的马,报了警。
警察赶到的时候,马小昂没有反抗。
金木问,“能不能见马小昂一面?”
监狱长无不惋惜地说,“被亲戚交钱保出去了,本来也不是多大罪过,在监狱砖窑厂干活,能一个顶四五个,可惜了。”
老白见监狱长带着一把腰刀,西洋式的,两人聊了一会刀,这是老白心爱的话题。
监狱长亲自送二人出去,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粉刷的白墙,白墙上有两排拱形小门,灰色铁门紧闭,廊顶黑色圆木横亘斜插,形成一个个“伞”字。
民国时期北京的监狱走廊,甘博拍摄,-年。
一只花狸猫突然出现在长廊的尽头,似乎在犹豫,是迅速离开,还是停下来。猫的嘴里,叼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是一块银元。
监狱长喊了声,“蔡五,看好你的猫!”
话音刚落,一个狱警从值班房里跑出来,抱起花狸猫,点头哈腰作个揖,一溜烟跑了。
据监狱提供的登记纸,马小昂就住在南西门外关厢,具体地址不详,但应该不难打听到。
中午二人找了家馆子吃饭,一人点了几十个羊肉饺子,一碗蛋花汤。老白去对面旅馆,往家打了个电话,快吃完饭的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老白的村上刀,用一块蓝布包裹着。
老白拎着刀鞘上鹦哥绿的绳子,“今天见了监狱长的腰刀,心里痒痒。这个马小昂是个硬茬,带上这个,加个保险。”说完依旧用蓝布包好,用绳子扎紧,背在背上。
金木吃着饺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老白印象中,金木总是这副神情。
老白问金木,“你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有。”
这回答出乎老白的意料,他来了兴致,“说说吧,你怕啥?”
金木淡淡地说,“我害怕别人的眼睛,各种人的眼睛,大部分人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老白听了,没好气地说,“你他妈又说和尚话了,这儿又不是寺庙!”
出南西门,上石板桥,过了护城河,来到城外的关厢,金木、老白在街上挨家挨户打听马小昂。
渐渐来到街道的南头,金木走进一家鸟笼店,店里挂满琳琅满目的鸟笼,有圆柱状的靛颏笼、长方的红子笼,高大的画眉笼,各种悬挂的、落地的鸟架,小物件有磁水罐儿、食罐儿,里屋传来鸟鸣,也许还卖鸟。
民国时期的鸟笼店。
店里空空的,没有顾客,一个脸色蜡黄的男子出来招呼金木,金木笑着说,“你屋里的百灵鸟,怕是叫错儿了(叫声有杂音)吧?夹杂着乌鸦的叫声。”
男子赔笑,“可不是,一不操心,这鸟就学坏了。”
老白在门外,看见一群小孩,围着路边的一个杂货郎,拍手跳笑。杂货郎正在操作一个罕见的小机器,小机器圆圆的铁肚子,上面支棱着几根铜管,还有一个大轮盘,像一个钢铁的小怪物。
小怪物噗噗地从管子喷着烟,轮盘嗡嗡旋转。杂货郎把一个猪尿泡套在雕花的铜喷嘴上,迅速鼓胀,变成一个又圆又白的气球,小孩子们一阵欢呼。
气球越来越多,被杂货郎扎成一簇,像一大朵白云,落在了地上。
杂货郎身后,还有一个货架,上面挂满小孩子的玩意儿,五彩的风车、五彩的小皮鼓、还有五彩的绒绳。
五彩的绒绳!老白突然间心跳口干,回头看一眼,金木还在鸟笼店里。
杂货郎也注意到小孩身后的矮胖子,青褂、黑裤、白背心,腰间鼓囊囊,必定是手枪,身后背着一个长条的蓝布包,不知是什么东西。
矮胖子面目狰狞,杂货郎太熟悉了,这人绝对是侦缉队便衣。
两人的眼睛对视,一瞬间达到某种默契,老白向前扑过去,杂货郎拔腿就跑,推倒了货架,两人你追我赶,噔噔噔跑远。
金木正跟鸟笼店里的养鸟人问话,听见街上嘈杂,赶紧出来一看,老白追着一个人跑远了,也连忙追了过去。
只留下一个孤独的猪尿泡在机器上挂着,机器吭哧吭哧不停运转,猪尿泡越吹越大,白色渐渐透明,砰地炸开。
猪尿泡,即猪膀胱,尿读作suī。吹了气的猪尿泡外观与气球十分相似,民国时北京许多卖猪下水的店铺门口都挂有猪尿泡作的幌子,以此招揽客人。图为甘博拍摄,-年。
金木、老白追着杂货郎,穿过关厢中心街道,进了城,又追了几里地,在火药局附近才抓到他。
二人架着杂货郎,走到路边一个木头盖的小警亭,三人脸色发白,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
老白掏出潮乎乎的警察证件,给警亭里的巡警看,“借你的地方,审问个犯人。”
三人进去后,巡警赶紧去打了一盆清水,摆了条毛巾在水里,老白、金木边擦汗边审讯。
结果是抓错人了,杂货郎确实心里有鬼,所以看见老白就跑,不过他在直隶老家打伤了人,逃在京城,以卖杂货为生。
派了巡警去,把他的货架、吹气球机器捡了过来,拿着上面的五彩绒绳,跟陶然亭苇子坑里还有马骨里发现的五彩绒绳对比,有一股颜色不一样。
老白很沮丧,举起手就打杂货郎的头,“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这天也不是没有收获,总算有个巡警知道高个子马小昂住在哪儿。
这巡警说,“马小昂以前就是高,但是瘦,走路都走不稳,一年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横着长,身上肉疙瘩怒着,壮得像一匹公马。”
柴火营西南角,巡警带着金木二人走在乡间土路上,夕阳斜照,树影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来到一个小院子外,没等巡警去叫门,金木、老白就看见马小昂了,确切地说,看见马小昂的脑袋了。
一个硕大的脑袋露出墙头,移动着,见三人在墙外,就停下来看。
金木仰着头,“你就是马小昂?”
马小昂头发又长又油亮,披散着,遮住了一只眼睛,露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哎,是我。”说话的声音在胸腔里共鸣,嗡嗡响。
“我们有几句话要问你,开门。”
马小昂愣了一会儿,眨眨眼睛,“不行。”
说完大脑袋就从墙头上消失了,传来沉重的跑步声。三人冲到大门,里面栓了,金木托着老白,先跳进院墙,带路巡警托着金木也跳进来。
老白一边解下背后的布包,拿出村上刀,一边向紧闭的堂屋门冲去,马小昂应该躲进屋子里了。
老白到了门口,刚把刀抽出一半,一声巨响,老白迎面感到一阵风,马小昂从里面将房门踹开,门扇先撞在刀把上,把刀合上,接着拍在老白身上,老白肥胖的身躯腾空而起,重重地落在地上,一时起不来了。
金木拔出枪,冲进门去,只见后门洞开,马小昂早就跳过院墙,从院子另一边跑掉了。
金木赶紧回去,把老白扶起来,老白肉厚,还不碍事,脸上撞破一块皮。
老白一边检查刀有没有损坏,一边骂,“这孙子太猛了,完全是一牲口哇!”那扇门已经坏了,摇摇欲坠,斜挂在门框上。
马小昂家中陈设很简单,后续赶来的警察一阵搜查,找出了木印二颗、铁钉一把、魇镇小纸人五张、五彩干颜料若干、五彩绒绳四条,上面都缠绕着人发,还有一些符咒、琥珀珠串一串。
马小昂有重大嫌疑,必须马上下通缉令追捕。
民国时期带有疑犯照片的通缉令。
回警局的路上,金木才反应过来,“不好,马小昂可能去了女工宿舍,我把这个忘了!”
当天夜里,军被服工厂女宿舍楼里,余小红刚刚下夜班,一天的缝纫工作,使她头晕眼花,脱了衣服上床,只想赶紧睡觉。
余小红又搬回了原宿舍,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前几天来了两个侦探,调查打灰遇害的案子,还从池塘里打捞出一具马骨,从此马鬼再也不会出现了吧?警察开来一辆汽车,连笼子一起拉走了,大概是结案了。以前怎么没人想到去水里捞一下呢?
余小红突然有种欲望,想要抬起头看窗外,看看那个池塘,今晚是圆月,肯定看得见。但是实在是太困了,还是不要动了。
正当余小红半睡半醒的时候,墙外猛地一声闷响,砰!
余小红一下子清醒了,睁开眼,马鬼不是拉走了吗?这时传来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
余小红坐起来,她惊恐地看见,墙皮不可思议的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青砖撑了几下,无可奈何地坠落。
余小红毫无防备地看见一张硕大的人脸,从墙上的缺口里挤进来,双眼圆滚滚,闪着凶光,咧着大嘴,每一颗牙齿都有麻将牌那么大,额头上真实地流下几道鲜血。
人脸旁边伸出两只大手,快速把墙洞扩大,一个巨型的男人,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眼前,头上顶着又大又圆的白月亮。
余小红顺着两条柱子一般毛腿看上去,看见丑陋巨大的一坨,她尖叫一声,吓昏了过去。
金木和老白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浑身赤裸的巨汉,从墙上的大洞里拎出一个姑娘,姑娘垂着头,不知生死。
老白看着巨汉,赞叹了一声,“我的乖乖!”
马小昂光着身子,肌肉非常厚实,鼓胀的肌肉疙瘩几乎把毛茸茸的皮肤涨破了。
马小昂拎起余小红的一只胳膊,张开巨口咬下去,猛地一扯,将整条胳膊咬了下来,余小红疼醒了,跌落在地上,辗转嚎叫,肩头的断口处鲜血狂喷。
金木举起枪射击,连续两颗子弹打在马小昂宽阔的背上,马小昂惊跳起来,大踏步向远处奔跑。
早已赶来的女宿管这才敢上前,为余小红按住伤口,老白吩咐几名赶来的工人赶紧把人送医救治。然后,金木、老白朝着马小昂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两人追寻马小昂断断续续的血迹,一直出了城,到了城外西南方的郊外,大约走了七八里地,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洲。
原来这里是一个湖泊,连续的干旱天气,将湖水晒干,湖底湿润,加上泥土肥厚,于是长出茂盛的绿草,变成一片小型的草原。
老白一指,“看,往那里去了。”草原的中间,有个小小的黑影,应该是一间小房子。湖水还在的时候,是渔夫的小屋。
二人从草原的边缘下脚,向中间走去,草在他们身后分开。
齐膝深的长草,被夜风梳理得向一个方向倒去,像另一种湖水,湖水在月光下呈现出墨绿的颜色。
无数绿色而扁长的大蚂蚱,逆着金木、老白飞跳,口里吐着褐色腥气的汁液,啪嗒啪嗒撞在二人身上、脸上,好像大海中逆风滑翔的飞鱼。
金木蹚着草,看着天上一群夜鸟飞过,他觉得今夜有点美,只不过他正在追杀一个凶恶的男人。
老白紧紧握着村上刀的刀鞘,怕发出响动,草长过膝,容易埋伏人。
到了小屋前,这是一件土坯房,将黄土从远处运来,掺入麦草和麻絮,放进模板里筑成土墙,非常厚重,冬暖夏凉,但是年久失修,墙根一圈腐蚀掉了,像被什么啃去一般。
一条束起来的渔网在墙外绕了三匝,将四面墙收拢住。
小屋门开着,金木、老白小心翼翼地进去,马小昂正坐着呼呼喘气,看见他们,一跃而起,老白直接打光了手枪里的子弹,马小昂又坐倒,嘴里冒着血泡,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身上的几个血洞,像小喷泉一样,滋滋地喷血。
暗色的液体流在地上,积聚成一大滩。
直到确定马小昂不动了,金木才上去检查他的呼吸,马小昂还没死,脉搏还在跳动,只是一时失血过多昏迷了。
金木对老白说,“你去找人来,我守着。”
话音刚落,二人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屋外的草里游走,渐渐向小屋逼近。
金木从两扇墙之间的缝隙看出去,数不清的野狗已经把屋子包围,这些野狗正在南边的乱坟岗里觅食,闻见血腥的味道,蜂拥而至。
野狗的眼神不好,但它们会用鼻子来“看”。
金木冲过去,把门关上,从里面栓了。但他知道撑不了多久。
这些野狗个个像小牛犊一样肥壮,乱世的死人养育了它们,北京城的人类,绝对没野狗吃得肉多。
野狗常年在乱坟岗里,用头撞碎薄棺材,拉出里面的死人吃,一个个头顶骨质增生隆起,光亮无毛。所以北京的薄棺材,又叫狗碰头。
野狗,图为年《河滨杂志》中《巴斯克维尔的魔犬》的插图。
几只野狗一个个冲过来,撞击门板,砰砰作响,剩下的在小屋附近原地转圈,发出呜呜的哭声。
一旦撞破,二人一尸马上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吧,金木心想。
老白脸色发白,“这下死定了。”
金木绕着屋子摸索了一阵,最后把屋子后墙的一堆破烂搬开,露出一个墙洞,外面是水面,野狗无法靠近。原来湖水并未全部干涸,屋子后面还有几亩大小的水面。
老白大喜,冲到洞口前,拉着金木,“好了,咱们洑水出去!”
金木摇摇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马小昂,“他还活着,我不能丢下他活活喂狗。”
老白见劝不动,一跺脚,偏着头说,“我还有妻小,我得走。你不要怪我。”金木笑笑,“你赶紧走。”
老白还要把刀留给金木,金木举起手枪,“你留着防身,我有这个!”
“我一出去,就叫人来救你。”说完,老白提着刀,钻出了墙洞,下了水,向远处慢慢游去。
金木回到屋子中间,掏出鼻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跪在马小昂身边的地上,掏出手枪来,重新装子弹。
这是一把柯尔特点45手枪,年生产,比民国还大一岁。手枪巴掌大小,两斤多重,方方正正的样子,枪身是铁灰色,把手上夹着棕红色胡桃木护板。
柯尔特M点45手枪,为美国人约翰·勃朗宁于年设计,改良后成为美军制式手枪,在一战、二战期间广泛投入使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金木装填子弹的手指有些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药物的作用,金木无法分辨。
装好了子弹,弹匣里7发,枪膛里1发,一共8发子弹。“够了。”金木心想,右手握着枪把,左手将手枪推上膛。
屋外的湖水里,老白双手举着刀静静地洑水,游到水中央,回头看去,黛蓝的天空巨大无边,向下压迫着孤独的小屋。
老白停了下来,看着手里的刀发呆。
金木第四次在大褂上擦掉手心的汗,又用衣角擦了一遍眼镜,这时正好看见老白肥胖的身躯又从墙洞里钻了进来。
老白不等金木说话,抢先说,“别问了,老子这次不能再怂了!”
这时野狗终于撞破了屋门,木门摇晃几下拍在地上。三只壮硕的野狗先挤进来,月光透过屋顶的漏洞照进屋子,野狗的眼睛像一排小绿灯泡,獠牙呲在外面,往下滴着涎水。
老白一下抽出村上刀,双手并举,满脸狞笑。金木也举起手枪。
一只野狗先发作,一跃而起,窜了过来。
不料一只巨手凌空攥住野狗的脖子,猛地摔在地上,野狗的脑浆、眼珠一齐迸出。
马小昂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起了血淋淋的上半身,“我还没死呢!”声音低沉,嗡嗡直响。
另一只狗毫不畏惧地冲上来,马小昂挥起一拳,把它砸飞,撞在墙上,整个屋子晃了几晃,落下无数灰尘。
第三只野狗趁机上来,咬住马小昂的手,使劲甩头撕扯。马小昂反手一抓,扳住野狗的上颚,僵持了一会儿,马小昂低吼一声,两手一使劲,喀拉一声,将野狗的嘴巴从中撕开,野狗软软地倒下了。
马小昂杀死三只野狗,转过头看着金木二人,正想说什么,却轰然倒地,再也不动了。
其他野狗一时不敢进屋,在门外乱叫。金木上前查看,马小昂已经死了。
这时老白举起村上刀,大吼一声,“去你姥姥!”一道弧形的白光侵入两扇墙之间的缝隙,斩断了维系小屋不倒的三道渔网束。
平地一阵风刮起,小屋的四扇土墙,沉重地向四个方向倒下去,中间的稻草屋顶盖下来。几十只野狗来不及逃跑,直接被拍扁在土墙下面。
金木、老白从干草堆中猛地站起来,趁着尘土飞扬向外冲去,老白挥刀,连续将几只慌乱的野狗斩为两段,金木也开枪打倒两只。其他的野狗夹着尾巴躲着远远地,不敢靠近。
金木、老白乘着乱,一阵烟杀出了重围。
第二天天刚亮,老白、金木带着人去草场的中心,从小屋的废墟中扒出马小昂的尸体。
老白还通知了防疫局,带了打狗队的人来收拾狗尸,以免狗尸腐烂,污染地下水。老白是故意的,他对防疫局很不满,“妈的,整天到处打狗,城外也不打打,害的老子差点变成一坨狗屎。”
因为不知道马小昂跑到此处是巧合,还是之前就来过,警察又把废墟的土挖出来,细细翻过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天气炎热,筛土的工人不干了,老是闹着要乘凉,一会又要喝水,拖到下午才干完。
金木和老白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一条土路走回城。太阳已经落山,但是还看得见路,微风吹起,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小路两边都是野草,草中埋着一排电线杆,所有电线杆向一个方向歪斜,向城里延伸过去。这些电线杆是木头做的,表面熏成炭黑色,把耳朵贴在上面,能听见嗡嗡的电流声,小孩子经常趴在电线杆上听。
老白看了金木一眼,“去我家吧,吃个饭。”声音有点小,金木没听见,正愣愣地看着天边。
老白又说了一遍,金木听见了,又愣了一下,这才说,“好。”
老白家住在石驸马大街附近,一个二进的小院子,虽不至于十分豪华,电灯电话都通了,院子里搭了天棚,种着无花果树,十分荫凉。
老白、金木坐在院中的藤椅上,老白的夫人李氏拿了一个冰水湃好的西瓜,切之前先给二人看看,青翠欲滴,肯定很解渴。
老白的一对小儿女被西瓜吸引,也跑来闹吃的,一人拿了一块。吃了瓜,小男孩又闹,要玩村上刀,老白只好拔出刀鞘给他,然后把刀放在高高的立柜上面,自己目光所及之处。
二人吃完饭,小男孩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刀鞘搭在腿上。老白起身,把小男孩抱进卧房。
金木在一旁看着,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还有居家的一面。
老白去立柜顶上拿了刀,合上刀鞘,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就是生活。”不等金木说话,又说,“你知道我为啥喜欢这刀吗?”
“你知道,我是巡警出身,二十岁不到,就跟着师傅巡街了,腰里挎着东洋刀。”
刀是警察厅统一配发的,东洋刀制式,质量很差,切个西瓜还行,砍人就费劲了。巡警一个月9块钱,比车夫挣得还少。
巡警什么人都得罪不起,穿大氅的,是富贵人,怕丢了工作。爬墙头的,是飞贼,怕事后报复。穿军装的,是兵痞,人家有枪。最后只能欺负欺负车夫。
有一次,老白跟师傅巡逻到新世界附近,跟几个喝醉的兵起了冲突,眼见师傅吃了亏,老白顾不得《拔刀条例》,拔出腰刀就跟他们干,一个兵拿枪托一磕,刀就断为两截,老白一时胆怯,转身就跑。最后远远听见枪响了,师傅倒在血泊中,在医院撑了半个月才死。
老白拔出村上刀,看着上面的明暗不定的斑纹,“所以我说不能再怂了……要是有这把刀,我一刀一个,送他们回姥姥家。”
金木看着老白粗壮的小臂,暗自估摸他能不能将一个活人劈开。
二人聊到半夜,金木一个人回了家。
06
老白忙着写报告,案子算是结了。
“……凶手马小昂,京郊人士,年纪不详,自小生得高大无比,父母无力养活,将其卖入马戏团,以表演为生。后来因为腿脚羸弱,行走不便,被马戏团逐出,在街上流浪,乞讨过活。
民国五年间,马小昂不知在何处学来妖术,迷惑人心,采取生魂,用以强健体魄。
六月中旬,拐骗东四块玉宋某家孩童,名为打灰,至芦苇荡僻静处残忍杀害,使用受害人身体器官,辅以五彩绒绳、纸人等法器,施行妖法,采取生气。
又,六月二十日夜,至南下洼华兴军被服厂女工宿舍,以头撞破墙壁,掳走女工余小红,咬下其右臂,致其失血过多死亡……”
老白得意洋洋地念着以上案情报告。
老白念稿的过程中,金木正把一个硕大的马头骨摆在桌面上,拿着游标卡尺比来比去,测量一些细部,然后把测量数据标在画着头骨素描的笔记本上。
游标卡尺。
这具马头骨,正是从女工宿舍后面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
金木一边写下数据,一边头也不抬地反问,“为什么是头发?采生魂的道理是什么?马小昂跟谁学的妖术?都不知道。”
老白骂道,“你他妈总是这样,哪有这么多道理?马小昂就是凶手,你亲眼看见的,你开枪打中了他!”
金木“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他的测量工作。
案子结了以后,两人各忙各的,见面也少了,渐渐地半个多月过去了。
七月十日上午,发生了一件人人目睹的怪事。
这天金木一大早出门,先去街上吃了饭,又去北京大学的图书馆看书,金木想要找找关于头发巫术的一些研究文章,相关研究很少,倒是在古书里翻到许多头发、纸人、五彩绳的记载:
《风俗通义》:“汝南汝阳西门亭有鬼魅,宾客宿止,有死亡,其厉厌者皆亡发失精。问其故,云先时颇已有其怪物。”
《南浔志》:“光绪二年三月,有妖人剪辫发。七月,又有纸人夜出,作怪兽伏魇人。居民鸣钲驱之,寝不安席,至八月始止。”
《万法归宗》:“凡炼此法者,用白毛七根,自己头发七根,手足爪甲共剪三分,阴阳瓦焙焦为末,入飞罗面打糊,表蛤蚌纸如钱厚,剪成一牌,长三寸三分,阔二寸二分,五彩绒线系之。”
金木将这些一一抄写在笔记本里。
回家的路上,金木走在大街上,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此时太阳当空,热烈地照耀。四路的洋车都搭起黑色遮阳棚,像河水一样流动,汇聚在路口。一辆小汽车被洋车阻碍,嘟嘟地按响了喇叭。巡警为了疏导交通,不停地哔哔吹哨子。
民国时期杭州街头交警。
突然地上猛地一暗,所有的影子消失了。人们领悟过来,纷纷抬头看,一朵厚厚的乌云,不知何时飘了过来,投下了影子。
万里晴空,只有这朵大云,就显得奇怪,人们仰着头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云之高低、大小,天空没有任何参照物,很容易产生视错觉。
十字街头就此安静下来,远处城楼上升起一群乌鸦,哇哇叫着,声音竟然远远可闻。
金木看着乌云,大热天背后嗖嗖地出了冷汗,这是他第三次看见这朵云,四瓣骨朵,一个尾巴,它更大了,颜色也愈显阴沉,仔细看,浓稠的灰雾在不停地涌动着,似乎有生命一般。
金木低着头,不看那朵云,匆匆赶回家,走着走着,感觉自己仿佛头朝下,坠入了天空。
回到家之后,刚进屋,电话铃响了,是老白打来的,“老金,事儿还没完,五彩绒绳又来了。”
▼
故事当然没有结束。
在我看来,金木的冷冰冰似乎是对黑暗的无奈,或深深的恐惧。
或许他早就知道,更大的对手尚未出现。
新发的案件情况如何,五彩绒绳究竟是什么?夜行者金木自己又将遭遇何种困境?
剧透一点点——这件案子涉及了曾经真实存在的一个民间恐怖传说。
《北洋夜行记》番外剧场版下篇,明晚(4月28日)10点半,不见不散。
“请桃十三吃金拱门”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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