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蔡金华灵迹
2016-12-1 来源: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次蔡金华笔名桑叶儿,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年9月9日生,安徽省六安市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有小说、中篇小说和诗歌散文散见于《清明》《当代小说》《诗歌报》《诗歌月刊》《岷州文学》《希望》《草原》《女子文学》等报刊杂志。出版个人文集《桑叶儿诗文集》,年出版个人诗集《传说集》,年出版诗集《我的淠河没有岸》。中篇小说《火痕.水印》获安徽省消防文学大赛三等奖。有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分别收录六安文学60年丛书,中篇小说卷及短篇小说卷。该短篇小说《灵迹》获互联网文化季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并收录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网络短篇小说精选《网得锦鳞出水来》一书。年7月有中篇小说《今夜,繁星辽阔》发表《当代小说》下半月刊。中篇小说《今夜,繁星辽阔》获安徽省作家协会第二届小说大奖赛“古井杯”江淮小说奖。
灵迹
蔡金华
一
停靠对岸码头的几十条船只被河面上的微风轻轻掀动,夜色从远处的河堤渐渐漫过码头,慢慢地盖住了整个河面。从上游两里外横跨河心的桥上看去,船只的虚影在夜幕下轻微的摇摆,船舱里的幽幽灯火也跟着那些虚影闪动起来。
胡全铭安静地躺在船舱里,昨晚他大儿子拴柱喊过来船队的几个人搭把手帮忙,把他从凹里炕床上抬到外面的货舱里,整个船舱被大帆布覆盖着,说白了,他这就算是下地铺了。
他得病的时候正好是春天,他的病最初开始于梦中。每年冬天,淠河关上水后,以行船谋生的船上人都只能被迫停船。一边寻找途径另谋生路,一边等待来年春耕的日子,因为春耕需要水灌溉,淠河上游的水库便开始开闸放水。这时候,停泊了一个冬天的船只也就跟着忙碌起来,开始运输。春天是船队运输最繁忙的时节。白日里胡全铭带着几个儿子忙活了一天,也没有觉得自己身体哪儿不舒服,到了夜里,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七月的夏天,浑厚的落日越来越低,把白家堰堤坝烧得红彤彤的。他看见那只雌鳖此刻就躺在堰塞桥下的河滩上,它四脚朝天,敞开微微隆起的腹部,那些金黄色、大大小小的卵布满鲜艳的血丝,它们一个个紧紧地挨挤着,在红彤彤的落日下跳动起来,只一会儿功夫,它们就随着落日一道被巨大的夜幕遮挡住了。胡全铭看到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鳖慢慢蠕动着,朝着他躺着的地方爬了过来,它们先从他手臂脚臂慢慢地往他身体上爬行,开始的时候,它们用爪子抓他的皮肤,再后来它们就用自己尖尖的小嘴啃咬了起来。胡全铭想爬起来把它们从自己身体上撵跑,但它们咬住他,死死不松口,他的身体就这样被它们胡乱撕咬着,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痛难忍,他在炕床上不停地翻滚着,叫喊着。然后来了一大帮小孩子,男多女少,近了胡全铭才看清那几个全都是他自己的孩子。他问他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啊?老大拴柱说身上没钱,回不了家了。胡全铭忍住浑身的疼痛伸出手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着,把几张破旧的纸币递给了他们,老大接过那些钱,领着他们几个走开了。那些鳖仍然死死咬住他不放,在他的叫喊声中,他看见那几个孩子已经走到对面的一条马路上。他们上了路之后,几个小孩很快分成了两伙:那一帮男孩一边分着那些纸币,一边大声叫着跑了;剩下两个小女孩哭着往回走,她们刚刚走到河边,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
后来,不知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疼痛还是小女孩的哭声让他感到一阵阵揪心,他便猛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里,他一边来回不停地揉着自己身体疼痛之处,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盒火柴点亮船舱里的马灯之后,掀开自己的衣衫仔细查看身上疼痛的部位有没有什么异样。
二
在这条新开渠成的淠河上,无论逮鱼还是摸虾胡全铭都是个好手。一年四季,只要船队停下,哪怕只有一袋烟的功夫,他都不会让自己和儿子闲着。哪怕是在船只等候过船闸的短短时间内,他也会解开拴在大船旁边的小划子,划到慢水处撒上几网。他撒网逮鱼从不落空,淠河里被他逮上来的鱼鳖虾蟹,那可真是五花八门,样样俱全。老婆去世六年多了。从她跟他结婚到去世,八年的时间里她一口气为他生下了六个孩子,别看他女人身体瘦弱,但怀起孩子、生起孩子来那可不是吹的,在她接连为他挨肩生下四个男孩后,再一次怀上,九个月之后,这个在生孩子方面大风大浪都闯荡过来的女人,竟在小河沟里翻了船。本来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胡全铭的母亲本来就是船队里的接生婆,船队那些女人生下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是她给接生的。所以,自己家媳妇生孩子,婆婆自然会悉心照料,万万不会掉以轻心。那天傍晚,船队刚刚过了三十里铺船闸,女人便开始感到了阵痛,在媳妇的疼痛中,婆婆在夹舱上忙着烧水,给接生所需要的用具消毒,对于女人这样类似的叫喊,婆婆不但听得多了,见得也多了,女人自己因为孩子生得多了,这样的疼痛对她来说也早已习以为常,她除了在疼急的时候叫上几声外,更多的是在婆婆张罗下用力或间歇,这次折腾的时间很短,孩子很快就生了下来。婆婆手中托着刚刚生下的孩子,一边用剪刀剪掉脐带,一边满怀欢喜地对儿媳妇说:“这次换胎了,还真是个闺女……”刚生下孩子的女人,一听说是自己内心盼望的女孩,突然降临的喜悦让她忘记了疼痛,她一下子从炕床上坐了起来,想从婆婆手中接过孩子来亲眼看看。她这么一动弹,忽然之间肚子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忍不住顺口就叫喊了起来。随着她的这几声叫喊,之前的阵痛似乎又重新开始了,在她不停地叫喊声中,婆婆回转过头来看她,这才发现刚刚生过孩子的媳妇,肚子仍是高高隆起,她有些慌了,赶紧放下手中的孩子,去查看媳妇的肚子,这一查看她才明白过来,媳妇的肚子里竟然还有个孩子……
女人原本身体就有点虚弱,正气明显不足,加上之前刚刚产过了一个孩子,身心已经极其乏力,而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可能因为在母体内等待的久了,急欲出来,因生头一个子孩子时胞水早破,这个孩子生产过程进展的异常缓慢、艰难,只要她稍一用力,就感到自己呼吸不畅,气血运行时时受阻,胎儿欲娩不出,腰腹间的剧痛却越来越厉害,令她辗转不安,久产不下。女人的叫喊声在船舱里时起时落,她婆婆一改往日接生时的沉稳,开始有些慌乱起来。她顾不上脱掉鞋子就爬到媳妇的炕床上,把媳妇从背后扶坐起来,然后她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媳妇的身子,这样腾出自己的双手,在媳妇两边腰际间使劲地推捏,以此方法助于儿媳妇用力产子。
在媳妇一阵又一阵叫喊与疼痛之中,孩子落地的第一声啼哭伴着浑厚的落日余辉从船舷边的凹门透了进来,照在女人散乱的头发及虚弱的身子上。
在毫无准备的情境下,凭空又多出一个孩子来,婆婆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她把两个女孩放在媳妇旁边,钻进自己住的夹舱内翻箱倒柜寻找之前小孩子穿过的旧衣服。
刚刚经历了这么持久的折腾,女人感到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她静静地躺在炕床上闭上双眼,微微舒了一口气,她只想这样安静地睡上一会。
等到她婆婆忙完两个孩子,腾出空过来照看她,原本虚弱的女人安静的睡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婆婆掀开媳妇身上盖着的被子,才发现她身子下面铺的棉垫及褥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女人从船凹里面被男人抱出来放在一块船板上,船队的四个男人帮忙抬着,医院的路上。
三
女人一声不吭,丢下大大小小六个孩子走了。因为他家船上孩子过多,单靠船队运输他和母亲两人工分所挣得那一点工资,无论他和母亲如何省吃俭用,他那几个虎头虎脑挨肩的男孩子还是整天都饿得饥不择食,无论逮着什么吃的都是一扫而光。女人走后,刚刚才七岁多点的大儿子拴柱就开始为他搭手,他在船头撒网或下钩,儿子为他轻划双桨,行船空隙逮着的鱼要是卖不出去,他母亲就提把剪刀亲自到小划子上,把小船舱里那些大小不一的鱼儿剖开洗净,腌制晾干,等攒得多了,几个孩子就用网兜拎着,去集市卖掉,他们把卖鱼得来的钱如数交到父亲的手中,这点钱一般在胡全铭的口袋里都还没有捂热,他就逮个空去周边的村子上转转买些山芋干或者是山芋回来,和每月供应的米面一起掺和着吃,因为四个大的全是男孩,年龄相差不了多少,吃起饭来一个比一个能吃,他家那点供应粮根本就不够吃的;所以,只要船只稍做停顿,有那么一点的空闲时间,他都会领着几个儿子逮鱼摸虾,顺便还会沿着河边拾些河蚌或是用铁钩掏些尖尖的仙子回来。
对于这些当时卖不出去的东西,他母亲会用竹篮掏洗干净,先倒进大铁锅里焯水,再剔除壳,把那些肉重新清洗一遍放在案板上用木棒棰打后,从小油瓶里倒一点点油入锅,烧熟后盛在一个大瓷盆里,老少八口一起围坐在凹头上,往往这样一顿难得的饭菜就是孩子们心里最丰盛的食物了。
别看现在水里饲养的河鲜海鲜都快抵上了天价,要是时间往后倒退三十多年,除了什么都敢吃的渔民与船民外,谁会去吃那些东西?
那时候除了钱难挣之外,东西根本就是不值什么钱的。别说河蚌及仙子肉没人吃没人要,就连鱼虾也不值什么钱,那些活鳖与活龟基本上属于卖不出去的生物。
胡全铭记得第一次逮着那几只鳖原本不是他本意,那纯属是一次意外,是名符其实的歪打正着。七月的夏天,船队运煤进港,停靠在码头上等待卸货,闲来无事,他让大儿子划上小船,准备到下游河湾撒上几网,他只想抽空打上几斤鱼到市场卖点钱买些蔬菜啥的。谁知道那天几网撒下去,一条鱼没逮着,却打上来一窝的鳖还外带几只乌龟……
胡全铭第一次看到有人卖鳖医院门口那个小菜场。同在淠河里逮鱼,那个靠打鱼为生的汉子与胡全铭算是老熟人了,因为隔三差五的,胡全铭的小划子会与他的小渔船遇到一起,各自在河里下好一条条丝网后,他们会把两只小船拴在一块,一起抽袋烟,唠上几句。那汉子是纯粹以捕鱼为生的渔民,他每次逮到那些东西杀完之后,把鳖肉或龟肉用细麻绳拴成一串一串的,放在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手中拎着一串样品,一边晃动一边叫卖吆喝道:“新鲜的鳖肉龟肉哟,一块钱一串了……”
那天晚上回来,胡全铭让儿子舀了几瓢水倒进小划子前舱里,然后盖好盖板,那一窝大大小小的鳖和那几只龟在小船舱里面闹腾了一会,才慢慢安静下来。
早晨,胡全铭起了个大早,虽是初次杀鳖,不过对于他这个多面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他用网兜将那只大老鳖从水舱中捞出来扔进无水的舱里,不料随手这么一扔,那只鳖的整个身子一下子就翻了过来,头也就很自然地伸出来(因为老鳖翻身时都会伸出头),胡全铭顺手就卡住了它的头,朝着老鳖的咽喉处割下一刀。那只无头的鳖在小船舱里挣扎了一阵后才慢慢窒息,胡全铭用手中的尖刀把鳖从壳中卸下,然后再把它们一个个都开膛破肚。
四
当时,鳖盖与龟壳的价值似乎远远地超出了鳖与龟自身的价值。
至于它们价值几何,胡全铭母亲根本不懂,她是从自己船上装运的整袋整袋晒干的鳖盖与龟壳才得知这些东西原来是能卖钱的。
从那时开始,每次儿子杀完鳖龟之后,她都把那些血淋淋的、大大小小的盖儿壳儿收拢到一起,升火烧水,再把那些粘带着血与肉的鳖盖龟壳倒入锅内焯水,去掉那粘连的细肉,在散发着腥味的空气中,随着锅里水花的翻滚,盖壳上粘连的肉渍一点一点地自动脱落下来,她端起锅,把那些煮过的盖壳倒进准备好的竹篮内,然后拎着篮子坐在小船上,把那些东西一个个清洗干净,再把它们统统铺在船头晾晒……
浓浓的鳖龟腥味在夏季的淠河上空飘来荡去。
“乌龟底、王八盖,碎铜烂铁拿来卖哟……”第一次出手,她是在河边游走的货郎吆喝声中把鳖盖龟壳卖给那个货郎的。
还不到一斤的干鳖盖,所得到的钱竟然是儿子卖掉那些鳖肉的好几倍,这是她远远没有想到的。或许正是因为那些东西太值钱了,她从货郎手中接过钱时随口问了一句:“这鳖盖咋这么值钱,有啥用啊?”
货郎说:“应该是做药吧,能治啥病我可不太清楚。因为我收来之后全都卖给中药铺了……”
胡全铭母亲是多么精明的女人。听货郎这么一说,她心思豁然开朗,既然他收了是卖给药铺,为啥俺不直接拿到药铺里去卖呢?咋说也能多卖几个钱吧。
存到一定的量后,这次她没把自己收藏的鳖盖龟壳再交给那几个孩子去卖,她怕药铺的人欺骗孩子。把袋子里的鳖盖龟壳交到儿子手中的时候,她再三叮嘱他:“别忘了问问药铺,这些东西到底能治啥病……”
胡全铭把鳖盖龟壳拿到药铺去卖时候,他依着母亲的叮嘱,问了药铺里的那位老先生。
那个老先生说:“鳖盖及龟壳的用处可大着呢。”他一边把称过的鳖盖龟壳倒到进筐里,一边慢声细语地说着:“往好处说它能滋阴补阳,益肾健骨。往远处说这药不但能治疗糖尿病,比如腹板的用处就更大了,它不但能治肾阴不足、造精、带下、口干舌燥等病,并且还能止血,制成龟板胶,那可就是名贵药材了。唉,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明白,这么说吧,很早以年,民间就常用龟板、龟骨、龟肉治疗妇科病、胃病、肝炎、脱肛、痔疮、关节炎、贫血病等,龟肉更是人间美味,营养价值高,有滋补强身作用,还有着‘活罐头’的盛名呢……”
老先生的一席话,胡全铭能听懂或者说听进去的并不多,但有一点他算是听明白了,那就是,原来那些很少有人买的乌龟王八,不但能吃,而且它们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是好东西。
胡全铭第一次去菜场卖鳖肉龟肉竟然是出奇的顺利。他学着那个渔人的样子把那些鳖肉与龟肉分别拴成两串拎在手中,慢悠悠地下了船,朝着菜市场方向走去。
“新鲜的鳖肉龟肉哟,好吃又便宜,一块钱一大串了……”他在菜市场学着别人的样子吆喝起来。随着的他的吆喝与抖动,那些鳖肉龟肉及它们腹中那成串的黄澄澄、布满血丝的蛋在早晨潮漉漉的光亮里晃动起来。
五
女人走后丢下的那两个双胞胎闺女,全靠着胡全铭的母亲用米汤和鱼汤慢慢把她们喂养长大。
胡全铭躺在船舱里不吃不喝已经整整三天了。每个夜晚,他总是在炕床上翻来覆去,噩梦不断。女人去世以后,从内心讲,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自己那两个闺女,他总觉得那两个孩子不单是来索命的,更是来向他讨债的。从女人死去的那刹间,他就知道她们俩个都是讨债鬼。
她们来到这个世上只活了六个年头,在她们七岁时的那年夏天,船队停靠在水泥厂码头上卸石头,那个码头不大,每次船队在那个码头装卸货,都只能按船只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装卸货。
胡全铭家的船是后到的,所以排在离码头最远的地方。因为还轮不到他家船卸货,船刚刚停顿好,他就领着大儿子到下游慢水湾撒网逮鱼去了。
小划子刚一离开,另外几个男孩就像撒手的鹰一样,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胡全铭母亲清楚地记得,她在夹舱里做午饭时,那两个闺女还在河堤边采着野花,独自安静地玩耍着,等到她做好午饭从夹舱伸出头来喊她们上船吃饭时,河野边根本就没有她们的影子,她当时也没怎么在意,以为她们去别处玩了。这样想着,她从跳板上走下船来,去找她们回船吃饭。
在一眼能看到很远的淠河大堤上,她只看见那几个玩疯了的孙子,却没瞧见那两个闺女。
“你们快别疯了,看到你们妹妹没有啊?”隐隐的,胡全铭母亲内心开始感到有些不安起来。
她带着几个孙子在河堤、坝下来来回回寻找着那两个孩子,并扯着嗓子使劲喊叫她们的名字。
等到胡全铭和大儿子划着小船回来,码头上卸货的人们都已经停下干活而纷纷帮着打捞了。
胡全铭的母亲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河堤两岸围满了观望的人群。
他母亲坐在船头,被船队里几个女人扶着,她们望着河面上打捞的人,安慰着胡全铭的母亲。她披头散发坐在午后斑驳的光中,一会望望缓缓流动的淠河、一会又向河边望去,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希望那两个孩子能从河岸边突然出现,让所有帮忙打捞的人们虚惊一场。相同的想法在她心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哭喊,失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远方,希望能如她自己想象与猜测的那样,两个孩子能从河堤上突然间冒出来,出现在围观的人群里面,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陪着的女人们也与他母亲一样抱着一丝丝侥幸的幻想。随着黄昏浑厚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河面上人声却丝毫没有平静,甚至那些时隐时现帮忙打捞的人们身上还披染了一层黯淡的余辉。船队那些人把胡全铭自己捕鱼用的鱼钩全翻了出来,把成排成排的大钩拴在一根长长的缆绳上,几只小木划子,从他家船外面开始拖动着大钩往河下游慢慢划去,两边船头的人手里拽着粗粗的绳索,对河底进行一遍又一遍搜索,他们划着小船向下,越划越远,在胡全铭母亲早已模糊的视野外,落日终于慢慢沉到了河底。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被搅动的淠河沉默着,夜色从暮蔼中升起,河两岸观看等待的人们发出几声叹息,最后失望地走开散去。河堤上,人越来越少。远处那几只小划子,在黑影里收起大钩,失望而归。
两个孩子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被胡全铭自己发现的。她们没有被水冲走,她们两个就趴在船里边离岸边不远的河底两块大石头中间。
由于落水时间过长,两个孩子都面色青紫,出水的时候,口鼻腔里充满血性泡沫或泥沙,她们四肢僵硬着,瞳孔早已散大,谁都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停止呼吸的。胡全铭把两个闺女从船里面的河底捞出水面,他一声不吭,僵硬的面孔铁青着,就好像他自己也是一个溺水者,在内心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血液及体温渐渐凉去,意识也开始慢慢疏离,仅存的那么一点沉重的肉体毫无知觉地正在向下、向冷寂的深渊坠去……
六
随着对鳖与龟有了越来越多的认知,胡全铭对鳖及龟的兴趣也是越来越浓,他想尽各种办法去捕获它们。除了先前所用的网之外,他还用钢条制成上粗下细带锐尖并有倒刺的钢叉,上面再用铁制成圆筒状,装上木柄或竹柄,这样实用的叉具简单又好使,他还根据自己的需要与喜好,在镶好柄的铁管下焊一条横圆钢,然后焊制了很多一齿或多齿的叉子,他总是随着季节的变化来使用他自己制造的那些不同的叉子。
从寒冬到开春是鳖的冬眠期,此时叉鳖,只有他能得心应手,每一回出去捕捉,他都从不落空。等到淠河里的水一天天开始回落,他便带着儿子穿上水裤用两齿或三齿的叉子到他熟悉的水域去捕捉。在胡全铭的指挥带领下,儿子拴柱双手轻轻划动着小船,在不足两米深的水域穿行或停顿,他自己则手握两齿的钢叉,既用叉子撑船,又在轻轻地摸索探试着河底,在他熟悉的鳖们习惯出没的地方,无论穿水裤下水还是在小船上,他都用手中的叉子逐处叉试,凭借他十几年的经验,仅凭手感他就能知道叉子下面硬的石头,软的是泥沙,感觉叉到不软不硬的东西,那肯定就是鳖了。
当叉子插入鳖盖的一刹那,除了会发出轻微的空响声外,他手头还会有一种刺入硬物后的失重感。因为叉头上有倒刺,所以无论他叉入鳖身上的任何部位,鳖都很难再逃过这场生命的浩劫,而它痛苦的挣扎也使得胡全铭不可能很顺利地就将它从河底轻而一举的提起,那种生命最后的对抗,胡全铭似乎从未感觉过心软或残忍;每当他提叉向上受阻时,他心中的喜悦之情也随之弥漫开来,他为自己的收获而满怀欢喜。当然,叉子受阻偶尔也会有例外发生,比如在船只经常停靠之处,会有船上人扔掉的破旧胶鞋之类的物品,它在叉子上的阻力与鳖的阻力极其相似。这种情况对于儿子们来说不大容易辨别,但对胡全铭而言,不用提出水面他就能轻易识破。每次当他确定自己插到的是鳖之后,他都会在水下轻轻扭转一下再慢慢往上提,这样提起来容易出水,又不用担心自己只插到鳖的裙边再让它从手中滑落。鳖慢慢被他提出了水面,在叉子上一个劲地挣扎着,他用左手的拇、食二指紧扣后肢根部的鳖窝,然后把它从叉子上熟练地取下,扔进小划子的前舱里。
若是从叉子上取下的鳖伤势较重,因为除了插入鳖的裙部外,受伤的鳖一般都会很快死去。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胡全铭都会从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剪刀,把受伤的鳖踩在脚下,一般他在杀鳖时,都习惯用一根小竹棍引诱重伤的鳖伸出头来用嘴去咬,当疼痛难忍的鳖咬住小竹棍后,他用力拉动竹棍将鳖长长的脖子拽出来,然后一剪刀下去,将鳖的头从脖子上割开。
七
夏天才真正是鳖最旺盛活跃的季节。它们常常结伴而行,沿着浅水处有腐殖物土层爬游或觅食,那一串串往外冒的气泡很容易暴露它们在水底的踪迹,当它们还在不知不觉地缓慢爬行之中时,它们的身后,已有一双眼睛和一只双齿的排叉正随着冒气泡方向行进,在接近它们的瞬间,胡全铭手起叉落,那一排钢叉在那些气泡中间猛捣几下再提出水面时,一般都是十拿九稳。
每年夏季,新淠河的水总是涨落不定。特别是在暴雨连连持续的时节,老淠河的水越涨越高,浑浊的波浪翻卷着、扭动着,那些凌乱漂浮的泡沫拥挤着往河堤两岸急急地蹿去,往往这种时候新淠河的水不但不涨,反而是一个劲地往下回落着。有时候他们的船在行驶途中,不得不因水位过低而搁浅,被迫停滞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河湾里。
过了午时,当烈日的光芒逐渐退去,河里水温在二十度左右时,雌鱉们会慢慢朝岸边游动,在离水十几米处的河滩上产卵。这个季节无论船只在哪儿停下,胡全铭都会逮个空儿,蹑手蹑脚地轻轻下水。他的那几个小儿,似乎不用等他召唤,便个个手提钢叉,跟随他身后赤足下水。这时的胡全铭总是微眯着自己好似未睡醒的双眼,像只猎犬一样从浅水里慢慢往河滩上来回行走,如果让他看到有鳖爬行的爪印或类似鼠粪一样的排泄物,对于那些正在产卵或者正准备产卵的雌鳖们来说,厄运已经降临了。二十米范围之内,哪怕它们藏在河滩的草丛里也逃不过胡全铭的一双眼睛。
也有稍微机灵一点的雌鳖,在它听到人的脚步声时,它从心里知道,回到水里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往草丛的深处躲藏。对付这类有灵性的鳖,胡全铭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和经验,他手握单叉,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鳖的藏身之处,举起钢叉对准它的裙边刺入,这样捕到的鳖身上只带点轻伤,所以也是最好的。他自己不想吃又卖不出去的时候还可以暂时养上一段时间。
他与那些鳖之间的较量仿佛来源已久,他们之间的较量不单是比灵性还要比耐性。如果鳖在他发现它之前躲藏起来,他也跟着躲在一旁,把自己手中的叉子暂时放下,在离它稍远一点的地方,摸出根烟来抽上几口。他不着急,因为胡全铭明白,只要河滩上有它的卵窝,它就一定还会爬回原处,他知道每只鳖都有它自己守卵的特性。
那天,他们爷几个出去逮鳖出了点意外。他最小的儿子紧挨着老大拴柱在浅水中行走着,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前面的水里冒出一串小小气泡,他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屏住呼吸,举起手中的钢叉猛插了下去。在叉子插入水中的同时他就高兴地大叫起来:“大哥,你快过来,我插住了,我插住了一个大鳖……”
拴柱转身,顺着弟弟的钢叉望了下去。当他看清叉子下面时,脑子嗡地一下子大了,小弟插住的,哪是什么鳖啊,他手中的钢叉,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他自己的脚背上。
拴柱一边往弟弟身边靠过来,一边说:“好好,小四,你站那儿千万别动,哥哥过来帮你。”他乘着弟弟还没回过神来感到他自己脚痛的瞬间,把弟弟插在自己脚背上的钢叉用力拽了出来。
在小四大叫一声的同时,他抱起弟弟就跑。在他离船还有一段路时,便开始喊叫起来:“奶奶,奶奶,你赶紧把家里的蒲棒找出来给小四止血……”
胡全铭的母亲爬到船舱里,拿出止血用的蒲棒按在孙子的脚背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血从小四脚背上按着的蒲棒里渗了出来。胡全铭见儿子脚上的血没止住,便抱起小儿子对大儿子说:“拴柱你跟我一起,带着弟弟找地方医治……”
他们一口气跑了好几里路,天快黑的时候到了马头镇。镇上医生为小四清洗着伤口,抬头对胡全铭说:“两处伤口都不算大,但是,脚背上有根筋断了……”
长大后的小四,走起路来有些力不从心。
八
接近夏天的时候,胡全铭身上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起来,疼痛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每次疼痛退去,他迷迷糊糊睡着时,那些无头的、形状怪异的鳖总是与他的身体紧挨着,它们每一次转身或翻滚,胡全铭都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在船舱里四处蔓延……
船凹里正中央有个木头做的小神龛,胡全铭每次叫喊疼痛的时候,他母亲就开始净手、点香,然后带着几个孙子撅着屁股跪在船舱里,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着:“求求你们别再整夜来缠着他了,要不是没有办法,要是他能寻着其它办法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他何苦要与你们作对,天天捕杀你们呢……”
鳖肉慢慢开始好卖起来,医院门口那个小菜场,连活鳖都有人敢买了。深秋,胡全铭带着儿子沿着河堤、水塘四处找洞捕鳖。早晨孩子们起来去草丛或菜地里去捉草虫及豆虫,回到船上他们把捉来的虫子头部去掉,外皮向里,腹肉翻在外面,做好饵,把奶奶缝衣用的衣针烧软弯曲成钩或直接用鱼钓去钩鳖。有时候逮不着虫子,他们就把蛤蟆的皮剥掉,然后绑在衣针上去钓老鳖。
有时找到洞之后,手边没有合适的用具,他们就设法用手捕捉。一般情况下,胡全铭会先判断鳖洞内有多少只,然后他才会决定采用哪种更为简便方法。如果让他发现形似有鳖的洞口,他总是先仔细观察洞内的深度及弯曲度如何?若发现洞内比较浅而且又比较直,他就趴在洞边直接用眼看,浅洞能看清鳖藏身的位置,一般可以用手捉,用手能够更准确地捉住它而且又不会被它咬伤,每捉住一只鳖放进鱼兜后胡全铭都还会下意识地往洞内再看一眼,看看还有没有其它漏网之鳖。扎洞的方法则更为简单一些,在发现并确定有鳖藏身的深洞时,因看不清里面有多少只,他就用钢叉的柄深深扎进洞内,当木柄在洞内发出沉闷声,当柔软的质感顺着木柄往他手心源源不断地传送时,他知道鳖就在洞里,经过眼观和木柄的探试确认有鳖之后,他习惯采用手摸或者用钢叉直接插入这两种方式。活鳖在市场能卖出的价位比以前高多了,所以,一般情境下,胡全铭现在都喜欢用手摸,活捉又不带一点点伤。他用手摸的时候,都是单腿跪地,一只手按着地面,另一只手的五指并拢,慢慢向洞内缓缓推进,当他的手指触摸到鳖身上任何部位时,在喜悦随着手指蔓延到他整个体内的同时,他迅速从洞内把鳖捉出。只有在他手臂不能触及的特殊情况下,他才会把手中的钢叉伸进洞内。
说起掏洞捉鳖的种种方法,这些经验大多数都是胡全铭一点点慢慢摸索出来的,除了他自己操作技巧比较熟练过硬外,更多的还必须要把握好天时、地利。在淠河上下游两岸有水有洞有鳖出入的地方,被胡全铭捉住的鳖那可真是不计其数。夏天他在河堤、水滩四处寻找打探,在深水莫瞄;春冬两季到深潭撒网捕捉等等,每寻到一个地方,他都凭借自己的经验先判断深水里是否有鳖以及它们数量的多少。
河边、河底有些地方石头较多,既便有鳖,靠撒网也很难把它们弄上来,所以他只能等,等到夜深人静时和儿子划着小木船,用他自制的、六节超大号的手电筒往河底照,在他手心那束移动的光亮中,无论鳖还是其它潜藏在石缝里的生物,都能在他眼底现形,一览无余。但凡河堤草丛边的洞子一半有水、一半无水,里面又有篷松的泥沙,而且有后洞眼(即它们的出气眼与逃生眼),附近还遗留着鳖行走过的爪痕,在这样洞里捉鳖一般都是十拿九稳。鳖及龟都是上午比较好捉,它们行动的特点基本都是前爪刚一离水,后爪就泡到水中。
九
秋季里,胡全铭同样也能捉到鳖,寒露或降霜后,鳖开始在河流中游动,它们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居住,准备过冬。从河流中微露着脑袋穿行于水波之中,鳖更多还是喜欢在回水湾的地方歇脚或者稍许停顿。所以不管是夏季或秋季,那种地方你只要捉到一只鳖,就一定能在同一个洞里或是同一处地方捉几个甚至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鳖。
鳖属于冷血动物,气温越升高,它们的活动量就越大,气温降低或偏低时,它们的活动量就相对减少,它们常年都有着自己的活动规律。春天发水时它们往滩上走,炎炎夏日里它们就会潜藏在柳弯或者草丛中,秋天渐渐凉了,它们便钻进洞内。偶尔它们也会出来透透气,真正寒冷的冬季来临后,它们才会躲进闸下游某处深水潭里。胡全铭带着儿子掏洞捉鳖时,都会选择暖和的天气,特别是在端午节过后的盛夏季节里,早晨当鳖们还在熟睡时,他们就事先观察好它们居住的位置和洞外爬行爪印大小、多少,然后才开始捕获;如果遇见涨水或者天气不好,他们会等到水位退去、水质变得清亮的时候再捕捉。记得有一年,淠河的水都快干了,胡全铭除了在码头上干活以外,几乎天天带几个儿子在低洼、潮湿或稍许还有些水的岸边、水库、池塘等四处寻找鳖的影子。
胡全铭最终死于皮肤癌。
那段日子,他让自己全身的疼痛折磨得难以忍受,后来几乎没有了人形,最后才被几个孩子医院。在医院里,胡全铭感到除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像打水漂似的流失,他身上的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厉害了。整夜整夜他都被噩梦缠绕包围着,与形体各异的鳖扭打在一起。每天早晨醒来,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成块的、溃烂隆起的包。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后,医生不得不让他儿子把他弄回到自己船上。
船舱里的灯幽幽地亮着。胡全铭紧闭着双眼,那些鳖还是那样缓缓爬行着,朝他躺着的地方围过来,它们在夜色中裸露着身上的伤痕,浓浓的血腥味变得更加刺鼻,胡全铭忍了很久,最终发出一声无力地惨叫,然后慢慢安静下来。
给胡全铭烧过五七的那天夜里,不知为什么,大冬天的,电闪雷鸣闹了好一阵子。早晨起来,胡全铭家船杆上趴着一只很大的乌龟,这只乌龟大到几个孩子谁都没见识过。拴柱叫着弟弟:“老二,过来搭个手,俺们称称它到底有多重?”
他们俩把乌龟抬进装卸货用的筐里然后过称一称,足足二十八斤。兄弟几个兴奋的不行,跳到凹里连声叫着睡在夹舱里的奶奶。叫了几声之后他们才发现,奶奶早已全身冰冷,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兄弟几个把奶奶的遗体从夹舱里给弄了出来,安放到前面大货舱里。兄弟几个轮流给奶奶磕头行完礼之后,在老大拴柱的带领下,每人依次也给那只大乌龟磕了三个响头。做完这一切,拴柱便下弯腰抱起那只乌龟,兄弟几个簇拥着那只大乌龟从船头的跳板上走到了河边,把它重新放回到淠河里。
那只乌龟在水中伸出脑袋望了望,再伸展四肢划动了几下,这才慢慢从深水中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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