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她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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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70岁以后，妈妈成了一个斯巴达战士。一次次拔剑上马，决斗肿瘤，一次次征战归来，遍体鳞伤。敌人偃旗息鼓的那一天，妈妈早已铁衣尽碎。

这些年的冬天都没有这么冷过，那天特别冷。在苏北凛冽的寒风里，亲朋们站在我妈妈的墓地周围，我们三姐妹依次往墓穴里放一铲土，说一句：妈，躲土。工人把桶里余下的泥倾倒下去，合上了大理石板。

我们与妈妈，就此作别。

妈妈的口腔疾病历经10年。

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牙龈良性增生。年3月，因为这个良性增生，在徐州第一次做手术。医生说，这种病因人而异，有的人一次手术就能根治，有的人却不明原因频繁复发。不幸我妈属于后者。增生每隔一年半载就会出现，随后6年间，接连又做了4次手术。

年9月，我妈来武汉做第5次，本来是普通的门诊手术，但活检结果发现了恶变，口腔鳞状细胞癌早期浸润。慎重起见，我们把玻片送到武汉、医院复检，结论是一致的。拿到检查结果，医院门口给徐州家里打电话。我还没有说，妈妈已经猜出来了：是不是结果不好？我说是的，医生说要尽快来复查，做根治手术。她慢悠悠地说：这么多年，靴子终于掉下来了。

第二天她来了。我原以为她会找我要检测报告看，但并没有。跟往常一样，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东西往冰箱里放，一边跟我说：昨天你打电话来时间有点晚了，没来得及去买豆腐干，所以只做了酱鸭和玉兰饼。这是我喜欢吃的三样东西，只要来武汉，妈妈一次也没忘记带，这次也一样。

复查过后，我们姐妹和妈妈商量，到上海九院去做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医生说，两年不复发就看五年，五年不复发基本上就痊愈了。但是一年以后，复发了。自那以后3年之内，又是4次手术，牙龈、粘膜、颌面一再受创，牙齿拔得差不多了，牙床也严重受损，面颊凹陷。

每次手术前，她把我爸爸安顿好，把家里冰箱装满，嘱咐做饭阿姨这几天的工作，然后清理好自己要用的东西，拖着箱子去住院。通常她只要我们姐妹中的一个人陪着，医院的事情，哪天手术，哪个医生，什么方案，一概听从我们安排。不管多大的手术，看不出焦虑和紧张。医院陪她的人，那几天吃什么，怎么住。

年6月，是我妈最后一次手术。头天晚上，我外甥女咪咪从苏州赶来，带我们到外滩一家店里吃晚餐。我偷偷给我妈拍了一张照片，那是她最后还能露齿微笑的样子。那几颗牙齿，是她自嘲留作最后装点门面用的，第二天手术后，不仅牙齿一颗不剩，连上颚都拿掉一块，口鼻腔贯通了。原本好听的声音，从此含混不清。最麻烦的是对她生活的影响，她常年吃流质，现在是连吞咽都成了难题。吃一顿饭要花很长时间，并且一不小心就会漏得衣服桌子到处都是，吃饭时不得不围上一个围兜。她起先有点抗拒，不想围那个看起来犹如幼儿般的围兜，几天后终于妥协。但从那以后她坚持一个人在茶几上吃饭，不再上桌。

12月，肿块再次出现。

过年期间做了一个疗程的化疗，基本没什么效果。年3月住院做放疗。近两个月的放疗做下来，妈妈满嘴溃疡，严重到嘴巴不能闭拢，上下嘴唇只要碰到一起，就会粘连。她发烧，体重下降，右耳听力受损。她默默忍受，一次次走进那个给她带来巨大伤害又给我们带来一丝希望的放射性治疗房间。问她怎么样，总是答还好。我姐夫接送她，有一次流泪了：怎么办啊妈，我们也不能替你。医生护士都被她感动，据说这个科室做口腔放疗的，还从来没有坚持到底的例子。回家后做饭阿姨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哭了，她悄悄跟阿姨说：在这个家里，我把自己看得是很重要的，我要好好活着。

但是，肿块依然还在。还在长大。

只是这一次，医生也没有办法了。8月医院复查，医生说已不具备手术指征，再做化疗放疗也没必要了。医院大门，我姐姐哭了。我妈说，平平你不要这样，总会有这一天的。

平心而论，这些年给我妈看病的医生，无论在徐州、武汉还是上海，都是医术高明的好医生，有一位甚至还是院士。治疗过程中需要抉择，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们曾数次